甚麼是「不朽」?多數人應該會不假思索直覺想:「只要能永遠存在,就會不朽吧。」那麼,如何做到永遠存在?在北師美術館展出的《
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展場一面牆上印著黃土水生前的一段話裡,我找到了極令人動容、同感的解答--
人類要能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精神上的不朽。
對身為藝術家的
黃土水而言,只要精神不朽、而內嵌自己精神、融入創作意念與血汗始能完成的作品可以恆久長存,他--或精準地說--他的精神,就不死。
不朽的青春,台灣1920~40年代乃至此後誕生、成長、崛起的本土藝術家們的作品齊聚一堂,從二樓到三樓的作品展區、再延伸到地下一樓一窺藝術家們生命軌跡相關的珍貴文獻、書信手稿與紀錄片,這些不朽的存在,給我滿滿的震撼與感動。震撼與感動乃是源自於: 對於我來自與成長的台灣,距今近百年前的過去、那長期不夠深入而輪廓模糊的認識與理解,被這場展覽中藝術家們的創作與情懷,深刻地補滿了。
那是一段風起雲湧的新時代--受日本殖民統治的台灣,政治與身分認同上有紛爭也有掙扎、同時還有追求現代化的文化思潮席捲翻騰。那個時代下的台灣,建設與思想上都在經歷不同方式與程度的翻新、扭轉。新時代下的年輕一輩,也無不以追上現代化腳步及符合社會期望為人生目標,積極爭取受高等教育、甚至遠渡重洋留學的機會。展場中,與百年前乃至戰後出身、崛起的藝術領域覺青們「相遇」,儘管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但他們的作品仍鮮明存在、熱切地與展場中的每一雙眼每一顆心「對話」。永恆,在此,打破與跨越時空藩籬,永遠成立。
以下不按照展場主題順序,純粹以個人觀展印象,整理和分享數個重點(也是亮點)...
| 藝術家眼中的台灣 |
〈陳澄波眼中的東台灣海岸〉
與展場二樓入口處平行陳列的,是陳澄波的兩幅油畫。一幅畫的是南郭洋樓(畫的是30年代繁榮的彰化市代表建物之一);另一幅尺寸較大的,是他少見以原住民為題材的創作《東台灣臨海道路》(1930)--畫框直接取用原住民的船板局部作成、巧妙呼應畫布上的主題;而此畫是陳澄波受當時將卸任台灣總督之職返回日本的
上山滿之進的委託而作--上山滿之進出身日本山口縣,辭任離台的他,特別委託陳澄波繪製自己的台灣記憶、攜回日本懸掛家中留念--這幅畫,畫的是上山滿之進在台灣當總督時最念茲在茲的一塊--那是他對其風俗民情、語言及信仰關注投入甚深的台灣原住民。晚年的上山曾於遺囑中交代要這幅寶愛的畫作捐給故鄉。帶有上山的台灣思念之情的珍愛遺物,沉默地失蹤85年後,於2015年某天、在山口縣防府市的市立圖書館地下室裡被意外找到,這幅畫的來由與重現,本身就藏著一段接一段妙不可言的因緣、故事與風土情感...
〈陳植棋眼中的淡水河畔〉
台灣第一代西畫家的陳植棋(1906-1931),一生短短儘管只活了25年,卻在極其有限的短暫人生裡經歷與締造許多不凡的事。他生來有領袖魅力、也有反骨精神,很會讀書考試--以第一名畢業於南港公學校、考取台北師範學校;具備繪畫天份--讓當時在台灣從事美術教育的石川欽一郎發掘他、教他繪畫技法;熱中民主思潮--就算在校風保守的師範念書,他課餘時間經常投入思想研究、親身參與民主運動,甚至不服氣當時校方對待日本人學生與台灣人學生的差別態度,進而挺身發起「台北師範事件」學運、帶頭罷課,因此被退學... 地下一樓展出的文獻中,就有陳植棋當時的退學紀錄。
退學後的陳植棋,人生前途徬徨,也正是從此刻起,他轉而走上藝術的道途--在他的繪畫啟蒙恩師石川欽一郎費心安排下,陳植棋展開赴日學習美術的人生新頁,這一轉彎轉很大,從小就是學霸的他,到了日本依然考試實力超強勁、一考就考上東京美術學校的西畫科--這間美術學校在當時可是美術最高等級的殿堂。在日本他也多次入選「帝展」,身在異鄉、他為了入圍畫展所畫的,盡是他心心念念的故鄉台灣的風景。
看展中有幸跟到一段現場導覽,走到陳植棋那幅「淡水風景」時,導覽人員說,陳植棋畫的淡水,幾乎不見台灣受歐洲人殖民時期留在淡水的西式磚造洋樓那一部分、放眼望去佔了畫面超過大半都是標準台式風情的矮房,隔河遠眺觀音山,在在顯露陳植棋內心濃濃的台灣情。
〈鹽月桃甫眼中的台北植物園〉
鹽月桃甫(1886-1954)來自日本宮城,畢業自東京美術學校。雖非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但他長達25年以台灣為家--日治時期他渡海來台教美術、對台灣的美術教育可謂至關重要的推手級人物。他催生「台展」(台灣美術展覽會)、擔當第一屆台展的審查委員;他是將油畫技法素材帶入台灣的第一人,在學校種下藝術桃李春風、也替台灣播下了油畫創作的種子。鹽月桃甫教學之餘,也善於深刻體察、親近台灣這塊土地的風土人情景物,1927年他為了慶賀台展開幕而畫的《萌芽》,以台北植物園一角為題材、取植物花草萌芽的好意境、祝福初初起步的台展能夠茁壯有活力。這幅畫作被發現開啟時,毀損非常嚴重,畫布上的凡尼斯變質龜裂甚至剝落片片,幸而在術業有專攻的修復師出手細心搶救,終於讓這幅多年不再出現於人們眼前的珍貴畫作復活--這段修復之路的片段,可在地下一樓展出文獻與紀錄片處看見(鹽月桃甫留存至今的畫作並不多、多已不幸佚失)。
〈呂基正眼中的台灣山岳〉
我有一個愛爬山的老爸,而且他爬的都是大山,光是玉山就登頂兩回;最多就是爬象山陽明山的女兒我,對於台灣高山都是「聽」他細數登高置身其中眼見景致的壯美、而沒能自己親身去爬、親眼去「看」那些雲深不知處的台灣高山到底有多麼壯闊美好...於是在展場,呂基正(1914-1990)畫的台灣高山,特別能抓住我的眼球、停下我的腳步,到地下一樓看紀錄片時恍然大悟--原來呂基正也是熱愛登山的人,愛到被冠上「台灣山岳畫家」的稱號。(他愛爬山的習慣,早在赴日本神戶習畫時期就開始培養--這在樓下的紀錄片中也能看到,他留日時期在神戶參加當地登山會時的黑白留影。)
在日本,呂基正擅長並常畫的是人物與風景;1946年決定回台灣定居後,因為工作的緣故、使他常有機會到山區陪著研究者作調查並繪圖--這成為他日後以山岳為題入畫的契機,應該也是他畫台灣山岳時的靈感與情感基礎。他畫筆下的山,高聳入雲、大器之中卻充滿溫柔的詩意,而且一樣的山,在他不同的時期狀態下畫、呈現的氣韻也各有不同,可以久久慢慢地從不同遠近及角度去觀看,非常耐人尋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