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心化的聖經詮釋：以本土教會中的政治展演為例

一、處境或議題的論述
　　台灣的選舉文化中，候選人到選民的活動空間進行拜訪，是不可或缺的行程。從心理的角度來看，可以營造出貼近民心的感受；從行銷的角度看，可以有形有體地增加候選人在選民生活中的能見度。從地方基層民代選舉的拜票握手、選民服務，到國家元首擬參選人上山下鄉，其中，宗教場所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性，以總統候選人而言，拜廟的行程佔據了五分之一，究其原因，宮廟代表著地方人脈網絡的聯結，宮廟的主委大多是地方具有雄厚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的人士，也就意味著對選票的影響力。[1]

　　同樣的邏輯，參訪教會對候選人的意義，恐怕也相去不遠，都是政治展演的一部份。2019年9月13至15日，競選連任的蔡英文總統參訪了淡水長老教會、嘉義西門長老教會及高雄福氣教會；2019年9月26日及11月10日，總統候選人韓國瑜在高雄基督教祈福協會所舉辦的高雄市議會開議祝福禮拜及大使命基督教教會祈福活動中接受禱告。這些活動有些有會眾在場，有些僅針對候選人。儘管站在教會本位的立場，兩者的立意都是提供一個對候選人傳福音的機會，然而以牧長在教會所扮演具有屬靈權柄的角色，特別是有會眾在的場合，當中的宣講也會左右會眾對信仰的認知。本文擬以上述較接近大選時期的活動視頻及報導為素材，探討教會牧長接待候選人的型態，評述其於政治展演處境中的經文詮釋及其可能造成的效應，穿梭於經文本身的背景及整體文意之間，試圖為公共場域中的聖經詮釋提供一個更寬廣的視野。

　　總統蔡英文9月13日參訪北台灣第一間教會－－淡水長老教會，主任牧師鄭浚豪與長執會將此次參訪定調為「福音與文化」之旅，由長執會眾導覽滬尾偕醫館及馬偕的宣教故事。[2] 蔡英文致詞論及台灣從威權到民主時代長老教會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再講到宗教自由是台灣最寶貴的資產，並談及轉型正義、家庭價值、社會安全網、護兒四法等政績。[3] 牧師長執祝福蔡英文能學習馬偕博士，將信心連結於永恆的上帝，並引用約書亞記一章9節為蔡英文祝福禱告。[4]在此，教會對自身的定調為是希望能「成為社會的祝福」，並且讓國家元首來到教會能「領受屬靈的智慧」。[5] 9月14日蔡英文參訪嘉義西門長老教會，除上述外更論及台灣主體性的保全，[6] 並一同合唱〈為此塊土地阮誠心祈禱〉詩歌，主任牧師胡雪惠致贈檜木十字架給蔡英文時說道：「這勇氣、智慧要送給我們的蔡英文總統，讓她繼續連任成功，讓她有智慧、有勇健的身體為台灣來努力，好不好？」[7] 9月15日蔡英文參訪高雄福氣教會，著眼於社區的高齡事工，肯定福氣教會在這方面的貢獻，由此連結到長照2.0社區服務據點政策的推行。[8] 主任牧師楊錫儒認為教會本身不應有政黨立場而應堅持聖經真理的價值，然而基督徒個人亦不能僅因為政治人物的拜廟行為就對之劃清界線：「接觸，才有見證福音的機會。」[9]



　　總統候選人韓國瑜9月26日在高雄市議會開議祝福禮拜接受高雄豐收教會主任牧師蔡宗勳的禱告。蔡宗勳牧師儘管因支持所謂「婚姻家庭價值」，已多次為時任高雄市長的韓國瑜禱告，也認為基督徒要適時發揮屬靈影響力，向政治人物傳遞合神真理的話語，無論是哪個陣營的候選人，並引用以弗所書四章3節「用和平彼此聯絡，竭力保守聖靈所賜合而為一的心」教導會眾面對不同政治立場的弟兄姊妹跳脫藍綠惡鬥，在基督裡合一。[10] 11月10日大使命基督教教會舉辦「歡慶基督作王大聖會」祈福活動，大會主席大使命基督教會的溫梅桂牧師致贈荒漠甘泉，司會的余瑪利牧師做了如下禱告：
親愛的天父、親愛的主耶穌，感謝讚美你，我承認我是一個罪人很多事是你不喜歡的，懇求耶穌赦免我的罪，我願意打開心門接受耶穌做我個人的救主，主耶穌懇求你來祝福我，帶領我一生的道路，榮耀你的聖名，國家有平安，家庭幸福、身體健康。我這時候為韓市長的禱告就是希望那健康完全進入他身體裡面，天上地上所有的權柄都在耶穌基督的手中，我要奉主耶穌基督的名除滅所有黑暗的權勢，天使天兵四圍安營要保護祂的僕人韓國瑜市長，神在他的身上有極大的託付、榮耀的託付，誰也不能夠攔阻神的工作，阿們。
然後誦讀撒母耳記上16章1、7、13節。接著，大會主席溫梅桂牧師說明膏抹是為君王、為先知、為君尊的祭司，執行這個「重要的基督教儀式」。加拿大溫哥華佳恩基督教會周小安牧師及阿根廷萬王之王教會劉保羅牧師以先知的身分進行抹油禱告：


「我先知的身分奉聖父聖子聖靈的名膏抹你，願耶和華的旨意成就在你身上。」
「我以列國的先知身分，奉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為韓市長抹油，願神與你同在，願神使用你成為尊貴的器皿，帶領寶島的人民進入神的命定，奉主耶穌基督的名，阿們。」[11]
　　儘管韓國瑜致詞的第一句話是「現在我們不要有政治的語言、政治的動作，因為這裡是神的殿所」，然而當各人懷著不同利益來到教會，這個空間難免就有了政治展演場域的性質。從講台上下宗教信仰言說可以看出台灣本土的實踐，在使用基督教語言加諸在政治人物的活動上時，背後代表對信仰的理解，有時甚至與政治意識形態掛勾。如何回到經文，從經文再思台灣本土教會應有的洞見，而不是被選舉文化蒙蔽了視野？

二、經文選擇
　　論及經文選擇時，不可忽視教會常見的「背經句」活動、基督教文創商品「經文小卡」，甚至數位時代每日推送一節經文的「靈修默想」，因此僅節選少數幾節經文作為對政治人物的祝福也不難理解。其立意並非不善，而是能幫助會眾更易於對聖經內容留下印象，以至於成為生活中的一部份，彷彿琅琅上口的選舉宣傳口號一般。然而這樣的操作往往僅以字面意義，將視野侷限於個人生活品格的要求，而未能觸及經文背後所面對的、教會身處當時空背景下的政治社會文化問題，也就難以對「教會如何回應時代」的大哉問做出堅實的論述。

（一）書1:9：「我豈沒有吩咐你嗎？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哪裡去，耶和華─你的神必與你同在。」
　　這段經文的脈絡是在摩西死後耶和華直接對約書亞說話，要他帶領百姓進入應許之地，「祈願領導者帶領百姓開創新猷」的概念若合符節。然而約書亞必須對耶和華所頒佈給摩西的律法書「不可離口、晝夜思想、謹守遵行」，才能亨通順利。

（二）撒上16:1-13：耶和華對撒母耳說：我既厭棄掃羅作以色列的王，你為他悲傷要到幾時呢？你將膏油盛滿了角，我差遣你往伯利恆人耶西那裡去；因為我在他眾子之內，預定一個作王的。撒母耳說：我怎能去呢？掃羅若聽見，必要殺我。耶和華說：你可以帶一隻牛犢去，就說：我來是要向耶和華獻祭。你要請耶西來吃祭肉，我就指示你所當行的事。我所指給你的人，你要膏他。撒母耳就照耶和華的話去行。到了伯利恆，那城裡的長老都戰戰兢兢地出來迎接他，問他說：你是為平安來的嗎？他說：為平安來的，我是給耶和華獻祭。你們當自潔，來與我同吃祭肉。撒母耳就使耶西和他眾子自潔，請他們來吃祭肉。他們來的時候，撒母耳看見以利押，就心裡說，耶和華的受膏者必定在他面前。耶和華卻對撒母耳說：不要看他的外貌和他身材高大，我不揀選他。因為，耶和華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華是看內心。耶西叫亞比拿達從撒母耳面前經過，撒母耳說：耶和華也不揀選他。耶西又叫沙瑪從撒母耳面前經過，撒母耳說：耶和華也不揀選他。耶西叫他七個兒子都從撒母耳面前經過，撒母耳說：這都不是耶和華所揀選的。撒母耳對耶西說：你的兒子都在這裡嗎？他回答說：還有個小的，現在放羊。撒母耳對耶西說：你打發人去叫他來；他若不來，我們必不坐席。耶西就打發人去叫了他來。他面色光紅，雙目清秀，容貌俊美。耶和華說：這就是他，你起來膏他。撒母耳就用角裡的膏油，在他諸兄中膏了他。從這日起，耶和華的靈就大大感動大衛。撒母耳起身回拉瑪去了。

　　舊的統治者被耶和華棄絕、新的統治者在耶和華的預定揀選中被膏立，這是以色列統治者有效的登基程序，挪用為對特定台灣總統候選人的祝福所產生的效應，究竟讓該候選人得著教會信徒的選票就如得著宮廟信徒的選票，還是為了讓該候選人被神得著？答案呼之欲出：從人意的層面，如此凸顯教會主事者政治意識形態的行動不可避免地造成前者的效果，而使該教會被斥為買賣之人的賊窩（太21:12-13）；然而以「教會」這個機體本身的功能，難道不是「如果有兩個人同心合意地祈求，無論求甚麼，我的天父一定為你們成全。因為，凡有兩三個人奉我的名聚集的地方，我就在他們中間（太18:19-20）」嗎？同樣的禱詞，難道不能應用在身處社會各個不同崗位上、按著上帝形象被造而受託管理產業的每一個「人」身上嗎？



三、詮釋空間
　　台灣的政治展演現象在眾教會的視域中，被詮釋為候選人的福音需要；然而教會對「福音需要」的想像，難道就僅止於企求候選人遏除拜廟文化，通通進教會做禮拜？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彌6:8），兩方陣營都對這樣的金句格言琅琅上口並以此自許；然而真實世界中黑白善惡並非二分，政治運作錯縱複雜的利益糾葛豈足為外人道？

　　回到政治展演的能見度問題，不同教派之間何嘗沒有能見度之爭的政治展演？教派之間互相批判、自認其所詮釋的是真理而貶抑他派，亦屢見不鮮，反而「知識叫人自高自大」，斥靈意解經為無稽、扣個成功神學的帽子就說對方是譁眾取寵。既然自詡對聖經的認識才是全備正確、自己的詮釋更為接近神所啟示的真理，那是否有效法「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像，成為人的樣式」的基督，試圖用更貼近受眾的方式讓對方理解？或仍一味強奪「身為正統」的話語權？

　　是故，本文在此嘗試提供的，是一種去中心化的詮釋空間，甚至去除宗派或教會本位主義，容許自身換位於他者的視域：有些信徒群體的聖經詮釋是建立在一種身體力行的擬仿，無論是吹角或是抹油。福音派教會在跳腳怒斥靈恩派教會的「（假）先知文化」並開始條分縷析先知的呼召、先知的角色及先知信息的本質[12] 時，可嘗思考對其眼中的「他者」而言，這種「角色扮演」或許是一種令其身歷其境經驗信仰的方式？而當自己的論述不被看重時，卻又自比為在本鄉不受歡迎、流淚呼籲而不被理睬的「先知」。

　　而候選人這種教會眼中的「未得之民」，無論是在宮廟扮演拿香祈福的信眾，或在教會扮演領受祝福的會友，難道基督徒有資格定其「偶像崇拜」之罪嗎？從另一個角度看，其能屈能伸、借力使力，「向什麼樣的人就做甚麼樣的人，總要『得些人』」的態度，倒是頗值教會借鏡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