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電影】《俘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

有些電影是這樣的,只想一個人靜靜去看,一個人浸入其中,一個人等待燈光亮起,一個人在情境裡流連忘返,一個人反覆聆聽動人配樂,然後雙唇緊閉默不作聲,不願向周遭朋友大肆推薦,不願輕易顯露自己的共鳴,如此萬般私密的電影就這麼深深地、凝滯地跟著一生一世,就像是大島渚 1983 年的《俘虜》。
或許你也會受婉轉動人的奇異配樂持續牽引,被北野武真誠的笑容打動,為坂本龍一痴迷的舉手投足而屏息,更會不自禁被 David Bowie 異色雙眸拉入未知深淵,優雅昂首直視死亡,一次一次挑戰極限,那眼神七分野性帶著三分神秘,七分狂妄還有三分決絕,彷彿足以穿透靈魂吸人魂魄,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目光之下一切無所遁形,不知所起的慾望,不知所起的情愫,不知所起的恐懼,不知所起的手足無措,我們都喜歡看那些以愛為名的故事,念念不忘卻總是愛得面目全非的模樣。
《俘虜》改編自英國作家 Laurens Van Der Post 於 1963 年問世的小說《The Seed And the Sower》,打從一開始便直接點破檯面下暗暗流動的同性情慾,越是往深處壓抑,越讓人想往裡看,越是層層包覆起來,越讓人想一窺究竟。
在二戰時期的爪哇,日軍掌權之下有來自英國、荷蘭等各國的戰俘,勞倫斯因為精通英日雙語,成為兩派人馬之間溝通的橋樑,也時常為文化差異、價值觀衝突的狀況緩頰,故事從粗暴羞辱見不得光的同性情事的展開,持續重複的主旋律以各種形式纏繞、放大、強化各種情感的風生水起。從大島渚的鏡頭語言足以得知,世野井上尉過去是個明理且有惻隱之心的軍官,看似一張被信仰精神、軍國主義束縛的撲克臉不苟言笑,實則懂得明辨是非,也會適時聆聽旁人忠言,直到將一名英軍戰俘傑克接來自己營下,從此攪亂了這池春水。
在慘絕人寰戰火紛飛之處,往往能看見真實人性的光輝,愛與恨、生與死、美與醜、溫柔與殘酷,對立有時,並存有時。上尉就像個彆扭的大男孩,再三旁敲側擊輕聲打聽,他是什麼樣的人?勞倫斯不解問道,你為什麼這麼關心他?連世野井自己也答不出個所以然,有些人大步闖入你的生命裡,或許只是為了打破某些你自認無法動搖的原則。只見年輕有為的日本軍官在審判席上亂了陣腳,遠遠凝視著月光灑落病床上沉睡著的側臉,有意無意詢問吼叫聲是否讓他不舒服,一而再再而三即時拯救此人性命,卻換得他桀驁不馴一口一口咬著紅花,就連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將他關禁閉,也夜夜探訪巡視,世野井悄悄為傑克開了許多先例,面對軍隊卻越來越殘暴猙獰,在企圖刻意強調自身男子氣概、一視同仁的軍隊紀律與領導氣魄的同時,全數的溫柔似乎背地裡統統留給一個人,抽離了自我,抽離了理智。
眾目睽睽一幕,日軍與戰俘對峙,肅殺之氣箭在弦上一觸即發,被推倒的傑克緩緩從地上爬起,熟悉旋律瞬間激起一股難以動搖的氣魄,帶著一貫的從容和挑釁走到世野井面前,周遭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風、呼吸、心跳、時間彷彿世間萬物陷入靜止,只有配樂恣意奏起,絕望滲透著希望,陰鬱滲透著深情,克制壓抑滲透著叛逆與渴望,面前一雙手緩緩放在肩上,雙頰上各一個吻接連落下,淚水剎時湧上眼眶,夾雜羞愧、不安、意亂、情迷的複雜情感衝擊,輕輕卸下世野井的虛張聲勢,搖搖欲墜的身軀也頓失意識,慢速寫下影史無可取代的禁忌之吻。
「一張滑稽的臉,眼睛卻如此漂亮。」
坂本龍一、北野武、David Bowie 都具備這種讓人在理性與感性擺盪的過程中,甘願臣服於直抵人心的靈魂之美,世野井眼裡的傑克更象徵著一切令自己欽慕的自信、尊嚴、自由以及忠誠,曾經眼睜睜對需要幫助的弟弟袖手旁觀,而今卻扮演英雄般的角色,被視為天生的領導者,撿拾滿床花朵為同袍緬懷哀悼,求學一路走到律師生涯沒有太多浪漫情事,是軍隊中確實只存在男性情誼,或各自看見了不一樣的煙火?
若單純以同志情愫論《俘虜》,難免有些窄化了這部經典,其中形塑更多東西文化的衝突,跨越國族的友情,戰爭雙輸的對與對衝突,但讓人嘆息的仍是地獄中綻放的花朵,割下一搓金髮,以手帕慎重包起,夜裡月色灑落,銀白光澤美麗如昔,終究只能以集體瘋狂壓抑無法歸類的情感,終究只能以最重的軍禮紀念這份輕如鴻毛的奇異哀傷,像萬物之初的光芒。
這部電影也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剛進入大學的時候,因為奇妙的早餐緣分,結識了一名同屆的外系友人,那時任何事物都很新鮮,毫無戒心摸索著形形色色的世界,因此與他產生密切卻短暫的交集,雖然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漸行漸遠,但現在想來,那是可遇不可求、罕見而純粹的友誼。如今唯一清晰記得的,是在模糊的那段時間裡,智慧型手機還未出世,他執意將一首歌曲介紹給我:〈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尚未認識《俘虜》與坂本龍一的彼時,不敢問亦無法解讀他鍾情於這首曲子的理由,但音樂的力量往往出乎意料的強大,隨著幾個音符躍動,未成曲調先有情,凝神感受到一言難盡無以名狀的情緒,有人性,靈魂,以及思考性,這段數度重複的奇異旋律從此烙印於心底。
四季更迭,時至今日,同樣幾個音符在大銀幕上躍出,蒼茫落於 David Bowie 從容、優雅、堅定、滿是力量的步伐,隱隱湧動的悲傷不停旋轉,上升,纏繞出一種幽微和複雜,複雜中又由純粹的意念貫穿,凜然閃耀著不容侵犯的神聖和莊嚴,私以為那宛若戰爭無法遮蔽的情感與人性,同時映照出跨越國仇家恨、凌駕現實醜陋、殘缺、滑稽之上的柔情與疼惜,寄託於有白雪覆蓋,有櫻花紛飛,有神社眷顧的遙遠家鄉。我想,如此具體卻不成形的愁思,既是北野武不用再假藉酒意綻放的孩子氣笑容,是坂本龍一對 David Bowie 動情的真假難辨,也是生死之輕如鴻毛、情感之重如泰山的回憶聲響,以及,當初那位朋友亟欲透過音樂、電影尋找的真誠理解和接納。
早已長大成人的我們,是否仍聽著同一首歌曲,還記得那年的聖誕節?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穿梭生死的各類音色流動,彷彿訴說著,一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段恨不知所終,一笑而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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