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4/0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執筆 03 孤寂‧執筆‧生命藝術──從張愛玲〈天才夢〉談藝術家視閾及生命困局

(一)前言
  時代闃闇,頻仍的戰火中,並未將所有人拖入絕望,其從筆尖看到纖毫的光,執筆起草著自己的鎏金歲月。張愛玲,原名張煐,以英文名Eileen譯音後易名愛玲。民國初年出生,為海派作家的代表,擅長創作散文及小說,著有多部膾炙人口的作品。其於1938年發表〈天才夢〉,這一篇短篇散文以自敘的口吻,發表於上海的《西風》雜誌,也正式地揭示了張愛玲如夢般天才書寫的一生。
  所以當我們面對文本,閱讀〈天才夢〉時,不僅可以看見張愛玲的夙慧,更在在短短篇幅中,發現張愛玲將自身與藝術融合並渾然一體,並在書寫時創造出獨特的視閾。而獨特的視閾也帶來生命的困局,至此,我們簡單地談我們能夠從〈天才夢〉中,所摘見的藝術家視閾及生命困局。
(二)藝術家視閾
  張愛玲的藝術家性格,可以從其兒童時期說起,其言:「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又在行文中提到志向轉換等種種,從三歲誦唐詩、七歲寫第一篇小說、九歲猶豫音樂或美術為自己的志業,我們可發現雖然張愛玲可謂對自己的志向多有轉折,但仍浸淫在藝術的環境中,發展藝術的事業,甚至是以藝術為生存目標,努力發掘自身身為藝術家的天才之處而無可自拔。
  張愛玲又說道,「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壯麗)、melancholy(憂郁),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自然,張愛玲在此雖已自承其罪,但我們也雅不願將其華麗的文字銬上腳鐐,只因其華美逕行宣審,而寧願認為是為了滿足人們耳目的藝術呈現。我們甚至可以說,張愛玲的藝術家性格乃至於身份,都是全幅地向各種藝術的呈現方式展開,是多彩而華麗的,甚至是用流動而跳躍的語言進行書寫。
  這種流動且跳躍的語言甚至不僅是中文,而是連英文都自在地流用,並製造出如爆裂般的音節停頓點,使人注意卻也不執著於該處。也因此,從字裡行間開展出的,就是張愛玲的藝術家視閾,其言:「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像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從張愛玲的藝術視閾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僅有鮮豔的色彩,更能尋得其獨特性格,各自的動作與畫面化約,卻又隱隱在文字裏彰顯,貓步般的擬人感,如同迴圈般逡巡在張愛玲的文字中。
  如張愛玲所言,「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正是這種對於一切細微事物的敏感,造就了一個帶有生命困局,和缺乏生活藝術的純粹藝術家。
(三)生命的困局
  而在事業中一帆風順甚至幾乎是天才的藝術家,總會如一艘過快的小船,遇到險阻或亂流。張愛玲亦如是,其在〈天才夢〉裏,特別將母親對張愛玲的想法通盤寫出,其言:「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違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妳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妳死,不願看妳活著使妳自己處處受苦』」從引文中可見,張愛玲隱約地透過母親,悲憫自己的無力,卻也彰顯出母親已然看透張愛玲展現出的全然藝術生命,若放在現實中,則必然痛苦不堪。
  故其言「死」,並非真的希望張愛玲死亡,而是揭示張愛玲在這樣全幅藝術生命的情況下,生定然不如死,或者更精確地說,就是這樣的生,是得「小心看護」的,幾乎是一種溫室花朵的樣貌。也因此其母提到「傷寒症」,此處可能實指真正的傷寒症,興許張愛玲小時候真的得過傷寒症,但吾寧相信此處是虛指,談的是這種對生命精神不斷碰撞、挫折之傷,以及對自身不斷失敗陷入困境絕望之寒。
  這當然也是一種比喻,對於生命的嬌弱易折的比喻,更是一種情緒上的「不服從」或者事情上的「不妥協」所造就的生命困局,如其所言,「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在緊貼藝術或者是詩意的情況下,張愛玲的固執是她敏銳之所在,卻也對其造成不少的影響,譬如在其成長上,從順帆地發展,到進入成長困局,張愛玲逐漸體認到那種對於自身個性的困頓和無力感。
  「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張愛玲說道,這也就導致了天才的張愛玲,在藝術上幾乎全能全知的張愛玲,在諸如平凡人也能完成的生活小事上,竟如同一介嬰孩,只能夠慌亂地展現自己對生活的無知。
(四)生活的藝術
  然這種對生活的無知,跟藝術似有關似無關,有時是千絲萬縷,無法盡言。然而從成長的困局進展到生活的不如意,對張愛玲產生了一種反差的剝奪感,一方面仍肯定並增強對自我藝術的認同,如其說「在學校裏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另一方面則對自我產生懷疑,其言「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我們可以理解,在這裡她已幾乎是絕望地將自身和藝術棒在一起,置於了藝術的對立面,或更極端地說,是置於失之於現實世界的彼位。
  其又進一步說到,「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從削蘋果到補襪子到識路,從自覺到自身的缺失,到努力嘗試補正自己過去所不在意的,張愛玲透過具體物象去借代了她所遺漏的種種;又從怕見客,怕上理髮店,怕試衣裳,可以感覺到其對自身陷入的不確定性,打破了自身的心理平衡,對於自身外在的形廓甚至都難以去維持。
  最後談到尋不著電鈴,識不得路的窘境,和前面對任何藝術都帶有「敏銳」感官全然相反,甚至是經過重複的時空間,都仍然不敏銳地窺見外在的事物。她逐漸思考自己是否真是天才──尤其是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是藝術方面的天才,因為她漸漸覺得生活應該也是藝術的一部分,她和母親約定兩年計畫,卻以失敗及思想失去均衡而告終。
  然而最終,張愛玲仍將生活化約進藝術裏,透過欣賞生活及欣賞藝術,讓兩者彼此關聯及彼此觀照:「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風笛),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從藝術融入生活,兩者水乳交融,藝術彷彿成為一種視閾觀看生活,生活彷彿也成了另類的藝術成就,縱然有太多的缺憾和不會的事情,但終究是一襲袍子華美粲然。
(五)餘論
  自然,張愛玲寫這篇〈天才夢〉,並不是希望誇耀自己有多麼天才,反而是透過從夢,嘗試圓夢,最終仍舊夢醒的變化,讓讀者能夠更深度地理解這位有捷思的作家。張愛玲的〈天才夢〉,不僅將其的藝術家視閾和生命困境很好地表達出來,更有甚者,很好地反映出了我們對於觀察鞭辟入裡,直到視線都咬附著生命的恐懼。
  如同其所言,「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如何面對自己的生命,縱然在執筆時孤獨、絕望,以至於自己一個人反覆咀嚼自己的靈魂,我們的知與無知,透過張愛玲早年的〈天才夢〉,看到藝術於各個範疇中橫肆流行,音樂的、美術的、文學的……,一切的一切都隸屬於美感文化的領域,甚至是讓生命以至於精神過度奢侈而溢足的,竟在曖曖間得到片晌清明。我們多數人是不擅長於生活的,或言生活藝術的,我們卻也生長在文藝的世界中,面對著藝術家的視閾、生活的困局乃至我們時常是愚昧無知的生活的藝術,但審視我們生命時,亦不妨用〈天才夢〉的角度審視,興許會得到更多的,對於生活或生命的可能。

  • 本文作者
  洪國恩,第五屆至第十屆藍墨水文藝社指導老師,國立中興大學中文所碩士畢,現為青墨集文史工作室執行總監,曾擔任窺詩社社長,社團指導老師如竹女沂風文研、東海大學同創社、彰師大絆詩社等,並曾任職於臺中市政府文化局,曾獲吳濁流文藝獎、金車短詩行等文學獎項,並發表現代詩文於創世紀詩刊、笠詩刊、幼獅文藝等刊物,但願文學能成為一盞世變中幽微卻足以前行的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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