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9|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安寧。回放。相對望。 三、 過完這個年,過完這一生?

    2020農曆年前,爸爸轉到另外一家醫院的安寧病房,這個期間也是新冠肺炎開始要大流行的時候。我和二姊一邊憂心疫情越來越嚴重,醫院的管控越來越嚴;一邊煩惱著如果爸爸持續生命跡象穩定的話,很快的我們又會因為住院達到健保上限被要求轉院,那麼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 害怕爸爸胃癌病情惡化,隨時會離開我們;也害怕爸爸生命跡象穩定,不知接下來去何處安寧。前者是死別的痛苦,令人難以承受;後者是人性的黑暗自私,令我看不起自己。是希望爸爸活久一點,還是希望爸爸可以死的痛快‧‧‧我每天都在天人交戰著。 轉院後、過年前,爸爸又送走了兩個同病房的病友,連同之前醫院,爸爸已經送走了四個病友。每次病友離世的時候,爸爸都會全身僵硬、雙眼緊閉,吩咐我們把隔離的布簾拉好。 「什麼時候會輪到我?」爸爸問我,他把我的手握的很緊很緊,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樣。 「不用著急,你是九命怪貓阿爸,現在才送走四個病友,菩薩說你還要再等等,再多陪陪我們。」我不想爸爸太悲傷於無盡頭的等待,隨便扯了一個九命怪貓的話題。 爸爸問我要怎麼過年?他是一個傳統的人,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很重視過年,從年貨的採買、拜神明、拜祖先、初一到初九的每天不同習俗‧‧‧他總是依照著他記憶中傳統年味來操辦,直到他發現自己得了胃癌那一年為止。 其實我和二姊毫無過年過節的心情,但想到這有可能是跟爸爸吃的最後一次的年夜飯,即使是在安寧病房中吃年夜飯,還是要好好的過這個年。 利用陪病的空檔去採辦了一些簡單的年貨跟年菜,然後再趕去醫院的安寧病房陪伴爸爸。 由於不能正常進食,又沒有施打營養點滴,爸爸的情況是日益衰弱,疼痛發作的頻次也是越來越高。所幸他的意識一直都很清醒,精神好的時候還能跟我聊天。隨著他的體力越來越差,聊到後來更多是我講他聽,我會評論一下新聞跟疫情給他聽,而他確實也是個很捧場的聽眾。 有時候我講累了或是不知道要講些什麼,我就會用手機放一些國台語的老歌,一邊握著爸爸的手、一邊跟著輕輕的哼唱。病床旁的那卡西時光,我們聽著歌、哼著歌,有時候歌聲會讓我們忘記了死亡,有些時候卻又提醒我們離別就在眼前。 聽著郭金發的『燒肉粽』,我問爸爸要不買肉粽請我吃,爸爸會很俏皮的用五根手指頭空抓一下,表示自己沒有半毛錢。 聽著鄧麗君的歌曲時,我們又會安靜的緊握著彼此的手,我跟著旋律哼唱,好像時光流回二三十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爸爸還是個強壯的大人,一切是如此的安靜與平和。
    聽著江蕙悲傷的唱著『落雨聲』,我輕輕跟著哼唱,爸爸像是想起了一直疼愛他如母親一般的伯母,開始流淚啜泣。落雨裡面有句歌詞寫道:故鄉的山永遠都站在那,我的心情只有講乎山來聽‧‧‧我會問爸爸,我們故鄉的山是哪一座山?他回:九股山。 從小生長在台北的我,對於故鄉是陌生的,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九股山的名字。我問爸爸去過那座山嗎?山上的風景美嗎?爸爸認真的看著我點了點頭。他的眼神透露著對故鄉的嚮往。 我們一起聽著『快樂的出航』,唱到『卡膜脈、卡膜脈‧‧‧』的時候,我能感覺到爸爸的手握著我的手在跟著輕輕的打著節拍。由於歌曲的旋律輕快,可以感覺到安寧病房的沈重氣氛也變得歡樂了一些。 裡面有句歌詞是這樣:『爸爸啊、媽媽啊,我會寫批寄乎哩‧‧‧』每次唱到這裡我都有些難過,爸爸好像就要啟航了,如果他離開了人世間,以後我想他的話要怎聯絡他呢?想到這裡我就會哽咽。 「爸爸,我會寫批寄乎哩喔‧‧‧你如果到另外一個世界,要多讀一點書、多認一些字,我會寫批寄乎哩,你才會看的懂批裡面寫什麼‧‧‧」我一邊想跟上旋律,一邊又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爸爸也哭的很醜,然後用盡全力的點頭,似乎在答應我要多讀書、多認字,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後,等我寫信寄給他。 歌曲的歡樂旋律未完,我已經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現在才更能體會那種茫茫渺渺的心情。那個世界沒有網路,不知道怎麼投遞郵件,如果我想念爸爸的時候,要怎麼聯絡呢? 病床旁的那卡西,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些歌會變成珍貴的回憶,直到事過境遷,我才能理解這些歌曲是遺憾、是不捨,但也是因這一首首的旋律讓我不那麼遺憾,不那麼不捨。至少還有旋律跟回憶,思念的時候還有能夠寄託的那卡西場景。
    ★★★
    2020的除夕,二姊把媽媽從療養院接出來,我們四個人在爸爸的安寧病房吃個簡單的團圓飯。菜色就由我簡單的煮了些,以方便能夠帶到安寧病房食用的菜色為主。老菜脯雞湯、烏魚子、煎干貝、蘿蔔糕、清蒸魚‧‧‧即使是在安寧病房的團圓飯,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媽媽看到病床上的爸爸是一臉的生疏,可能是許久沒見,也可能是爸爸現在已經瘦弱到看不出他原來是個胖子。更或許是媽媽自己本身的老人痴呆也迅速退化中,所以她看起來總是十分茫然。 我跟二姊像是忙碌的服務生,忙著把分菜、把菜剪的細碎、把魚刺挑乾淨‧‧‧隨時注意幫兩老擦拭著嘴角溢流下來的湯汁,然後再他們兩個無力把飯碗裡面的菜給扒乾淨的時候,我們再一湯匙一湯匙的餵食著年邁病弱失能的父母。 我對小時候爸媽給我餵飯的印象已經是零了,只是此情此景讓我很感傷,原來當年的餵養之恩都是要還的,生命中奇妙的循環也默默的來到了這一天。只是如果還能選擇的話,可以不要用這種方式償還嗎?這實在太讓人唏噓難過。 一頓年夜飯下來,我跟二姊像是新手爸媽照顧兩個小寶寶,只能在彼此換手的空檔中,匆忙的吃上幾口來充饑。飯後,二姊給爸媽和我發了紅包,我目送二姊推著媽媽的輪椅回去療養院,而這個年夜飯就在安寧病房中結束。 因為看護費用過年是加倍收費,且看護阿姨也希望過年可以休息幾天回家團圓,所以就由我留守在安寧病房照顧爸爸。 吃個團圓飯已經把爸爸累的精疲力盡,他吃完藥虛弱的躺在床上。我問他,一家人吃年夜飯開心嗎?他虛弱的點了點頭。 看著爸爸熟睡的面容,我第一次感覺到我跟爸爸長得好像。從小我就討厭人家說我長得像爸爸,因為爸爸的眼睛小、鼻子塌、小嘴巴、大餅臉,就像是一個大盤子裡面放著少的可憐的菜色,有種小氣空虛感。長大後我學習化妝、用頭髮修飾臉型,希望能夠不要像爸爸,而是像我自己。只是如今看看爸爸,再看看自己,血脈這種事情真的不是後天的努力可以改變的。 我躺在病床旁邊的陪病床上划手機,人生第一次在病房裡守歲過年。直到遠方響起了炮竹聲,過了年三十就是大年初一了。 「過年啊‧‧‧」爸爸在病床上突然說了這句話。 「是啊,又過一個年。」 「我剛剛眠夢到過年在吃長年菜,這一世人我每年過年都吃一碗長年菜。我小時候,長輩說吃了長年菜就會久久長長呷百二。」爸爸大概是被鞭炮聲吵醒之後就睡不著了,於是他就躺在病床上叨叨絮絮的講著往事。 「你甘唔想要呷百二?」我躺在陪病床上問。 「不要了,躺在床上呷到百二也是艱苦。長年菜苦甘、苦甘,我阿爸嘎我講人生的滋味就像是長年菜同款。真的有影,長年菜吃起來若是甘甘甜甜,那年都會過的卡好。長年菜若是吃了苦苦澀澀,那一年就會過的很差。」爸爸的話匣子在半夜打開了。 「這樣我明天去補買長年菜乎你吃,你吃看看是甜的還是苦的。」 「不免麻煩啊,長年菜沒人在補吃的。過完這個年,過完這一生。不用吃長年菜了,我已經吃無滋味啊!」 我要爸爸不要胡思亂想,早點休息,初一早上天氣如果好的話,我就推他到樓下的花園走走曬太陽。 然而半夜護理師來巡房的時候,測了一下血氧指數,說爸爸的血氧突然掉到七十(九十以上才是正常值),她給爸爸戴上氧氣面罩,要我有心理準備,接下來爸爸可能會陷入彌留狀態,隨時都有可能離開‧‧‧ 我突然想起爸爸在午夜醒來時候說的那句話:過完這個年,過完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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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院到這個安寧病房,沒有幾天又死了兩個病友,我問我的小女兒是不是快輪到我了?她跟我說我是九命怪貓,還要排隊等等,時間到了,菩薩才會來接我走。 如果我是九命怪貓,連同之前醫院的病友,我已經送走了四個病友,再送走四個之後,我就會是第九個了。那一天會很快來到嘛?還是還要等很久呢? 最近我的胃痛的越來越厲害,痛起來的感覺就像是被火燒、被硫酸潑、被蟲咬‧‧‧還好護士小姐會給我打止痛針,打下去整個人就茫酥酥,就感覺沒有那麼痛了。 這幾天,我醒著的時候,小女兒都會放歌給我聽,她說我們這個叫做『病床旁邊的那卡西』。她問我愛聽什麼歌都可以點歌,手機那卡西就可以播歌給我聽。 我說我想聽燒肉粽,這首歌的歌詞很簡單,裡面寫的歌詞很像我的人生。 自卑自嘆歹命人,父母本來很疼惜,呼咱讀書幾落冬。畢業頭路沒半項,暫時來賣燒肉粽,燒肉粽、燒肉粽‧‧賣燒肉粽‧‧‧ 歹命人,一世人為錢所苦。等到老了,小孩長大了,可以獨立了,終於可以不用為錢煩惱了,沒想到卻得了癌症。果然是真正歹命人‧‧‧ 我小女兒在一旁跟著音樂唱著,一邊問我要不要買燒肉粽?我用手比了比我沒錢。小女兒問我記不記得有一年冬天,賣燒肉粽的腳踏車來到我們家附近,家裡三姊妹吵著想吃,但是媽媽不准。所以爸爸偷偷帶著三個女兒去買燒肉粽,可是爸爸翻遍了口袋裡面的零錢,只夠買一個燒肉粽,三個姊妹分吃著一個燒肉粽,吃到意猶未盡,連粽葉都舔的乾乾淨淨的‧‧‧ 她問我記不記得?我回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女兒們小的時候,正是經濟最差的時候,什麼都買不起,沒法滿足她們。覺得自己是個沒路用的老爸時刻太多了,所以我都選擇了遺忘。 我們還有聽鄧麗君跟江蕙的歌,我喜歡小女兒跟著手機裡的歌聲哼唱著,那個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生病快死了的事情。 江蕙的歌唱到:故鄉的山永遠都站在那‧‧‧ 小女兒問我故鄉的山叫做什麼名字,我跟她說故鄉的山叫做九股山。這時候我才明白女兒們對故鄉這麼陌生,因為我很年輕就到台北做黑手討生活,然後就把家安在台北。她們只知道故鄉是宜蘭,其他的認識幾乎沒有‧‧‧現在我想要跟她們說故鄉的事情,卻已經沒有時間了。 江蕙這首落雨聲聽起來太悲哀,小女兒說改放一首輕快的『快樂的出航』。音樂聲很歡樂,小女兒跟著一起唱,我雖然五音不全,也想跟著唱。 唱到『爸爸啊、媽媽啊,我會寫批寄乎哩‧‧‧』,小女兒突然哭了出來,她要我多讀書、多認字,以後寫信寄給我,我才能讀懂她的信。 聽她這麼說,我也哭出來,很快我就聽不到小女兒的那卡西了,另外一個世界收的到信嘛?就算我收到她的信,我也不會寫字啊,要怎麼寫信回給她呢? 我想安慰她、幫她擦掉眼淚,卻發現我自己哭的更厲害‧‧‧ 不甘啊,我會不甘啊‧‧‧快樂的出航,甘有可能?
    ★★★
    我心內知影今年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的過年。小女兒準備了一些年菜、二女兒帶著我老婆來病房一起過年。 我老婆生病了很多年,這兩年都一直住在療養院裡面。她看到我的眼神好像陌生人,想到她跟我結婚五十年,也辛苦了五十年,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她。現在好不容易可以享清福了,她卻變得越來越痴呆了、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 現在看到女兒們像照顧小嬰兒一樣的給她餵飯、擦嘴‧‧‧我也能安心了。 一起牽手走了一輩子,為了錢吵了一輩子。我知道她一直怪我不會賺錢、沒給她過過好日子,她嘴上嫌棄我,卻不曾拋棄我,我感謝她。 吃完年夜飯之後,我好愛睏喔,眼睛都要閉上了‧‧‧我好像看見爸爸跟阿兄和阿姐們在一起過年的樣子,我們一起圍在桌邊吃飯,吃完飯之後阿兄們帶我去放鞭炮‧‧‧ 炮仔聲好響好響,我一邊摀著耳朵、一邊放著鞭炮‧‧‧ 這時候肚子突然一陣劇痛,我睜開眼睛,原來我還躺在病床上。忍著肚子的劇痛,因為今晚是小女兒來照顧我,我想清醒的跟她相處,不想打止痛針變得昏昏沉沉。我忍著胃痛,試著不去想痛苦,開始跟小女兒聊天‧‧‧ 聊著聊著,我突然覺得不再疼痛了,身體跟頭腦都變得輕飄飄了起來,好久好久都沒這麼輕鬆過了。 又過了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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