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7|閱讀時間 ‧ 約 17 分鐘

《系列短篇--咖啡館一千零一夜(一)》

第一話 《秘魯 亞妮莎》
這是一間約十坪大小的咖啡館,賣咖啡,賣豆子,賣器具,有時候也會加賣一些聆聽的服務。
咖啡館沒有名字,招牌上只寫了個大大的「D」,不熟的客人稱它「D咖啡」,常來的客人則叫它「丹咖啡」。
「如果不下雨就好了。」
吳先生此刻坐在吧台前,看著半開的窗子,漫不經心地感嘆。
他是咖啡館常客,自由作家,主要寫些社會觀察隨筆投稿,稱不上有名,但業界卻滿常採用他的文章。
「天冷,又下著雨,的確會令人心情低落。」
丹哥剛對咖啡bypass過,倒入小杯,試了試味道。
這個動作引起吳先生興趣,他招了招手,暗示丹哥也給他一小杯試試。
bypass就是兌水,是種將咖啡味道拉開的技法,讓咖啡的酸、甜、花香、水果調性彼此留點距離,能更加清楚表達自己的存在。
「請用。」
丹哥推上咖啡,吳先生亦老實不客氣,舉杯便是啜吸一大口。
入口明亮橘子酸,帶點茶香與花香,一閃即逝,隨後而來的是濃濃巧克力感的甜,醇厚卻不苦澀,中段又轉為堅果調的香氣迴盪在喉間,滑順嚥下,淡淡蘋果與柑橘餘韻殘留舌根,為這品嚐咖啡旅程,留下慢慢回味的美好。
「這支是什麼豆?」
「秘魯豆。」
丹哥對咖啡再次微調後,緩緩將琥珀色的液體倒進蛋型杯裡,輕晃數下:「亞妮莎合作社,波旁水洗。」
吳先生看著咖啡液在杯壁滑動,方才嘴裡的享受又湧上心頭,正當猶豫之時,耳邊傳來細細地「滴答」聲,窗外的雨勢逐漸轉大,雨絲已是肉眼可見了。
他猛然轉頭望著雨點,原先看著杯子發光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幾乎伸出的手握緊收回,雙唇緊閉,眉頭深鎖,整個人彷彿墜入冰窖一般。
丹哥沒有反應。
這,本來就是這家店的日常。
咖啡品嚐有三個階段,熱、溫、常溫,這杯亞妮莎已沖煮完畢,喝與不喝的決定,所剩時間不多。
「需要加購服務嗎?」
丹哥不等吳先生選擇,似乎早已認定他的意向。
吳先生笑了,略帶苦澀的微笑。
「沒想到也會有輪到我的一天。」
「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故事都值得被傾聽,端看您想講與不想講罷了。」
吳先生閉起眼,長長吐出一口氣,用右手食指在桌子敲了三下,停止,手掌覆桌。 這是這家店的規矩,食指是以咖啡續杯,拳頭是開水,每敲桌一下代表加購十分鐘,加點結束便將手掌貼在桌上。
丹哥將咖啡杯推至吳先生桌前,彎身微一鞠躬:「稍待音樂結束,我翻過店牌,回到吧台後,時間,便會開始計算,您可先喝一下咖啡,沉澱心情。」
本來播放著的爵士樂曲停了,吧台上擺出計時器,螢幕顯示三十。
在丹哥走出店門的短暫片刻,吳先生整理了一下思緒,啜飲一口咖啡,不自覺苦笑起來。
那並不是美好的回憶,可能也不值得與外人傾訴,為什麼在這時候卻有股想說的衝動?
「因為這場雨嗎…?」
咖啡溫熱,杯中酸香飽滿,甜感充足,赭紅液體入喉,渾身都溫暖起來。
吳先生回過神,丹哥已在吧台站定,店門外牌翻至「傾聽中,入內保持安靜」,一切就緒,只待開啓他的故事。
「那年,我大學剛畢業。」
吳先生按下計時,語氣略帶惆悵,聽來是段令人遺憾的往事。
「三流私大,混個文憑罷了。我父母有錢,光房產就有十間,收租已月入二十多萬,土地與股票更不用說,我的未來完全不需要考慮太多…」
這本是讓人羨慕的人生,但此時吳先生說來卻有些埋怨?
為何?
根據吳先生表情並不能猜測是何原因。陷入回憶者往往表露出來的都不是當下所說,而是更加後面真正令他遺憾之事。
咖啡又喝了一口,故事繼續。
「等兵單的同時,我和朋友泡在酒吧、KTV、夜店與熱炒攤,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你知道,『朋友』這種人不可靠嗎?」
吳先生突然提問,眼睛瞄向丹哥,促狹的表情彷彿在期待什麼答案。
丹哥沒有回答,默默整理著吧台,他只是個聆聽者。
吳先生揚起嘴角,有點不屑說道:「有工作,兵單來了,女友要人陪,各種理由,說到底就是懶得陪我,覺得浪費自己時間!」
話到一半,吳先生停頓數秒,輕輕嘆氣:「現在來看,他們也沒錯,當年我就是浪費生命,不然,怎麼會就這樣讓她走了…」
「她叫巧菲,是個bartender。」
吳先生說到bartender突然笑了:「我雖然常跑酒吧,但不太會喝,只覺得喝酒很有男人的感覺。」
「她卻不正眼看我,一直跟我介紹調出來的酒怎麼組成,酒的來歷,說實在話,有夠不上道的!」
「後來,我比較少跑酒吧了。沒人陪我喝,就沒有樂趣了。」
吳先生又啜飲一口,降了點溫度,酸味開始明亮起來。
他看了看牆上時鐘,不覺已過了八分鐘。
「不知道算幸運還是不幸,我最後一個酒友要入伍了,我的兵單卻還不見影。等了半年,走了一堆人,最後在海產攤,我又見到巧菲,穿著清涼緊身裝,掛著笑容,推銷著啤酒。」
「那反差之大,我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吳先生哈哈一笑,輕輕轉動咖啡杯,看著裡頭液體搖晃,表情逐漸柔和起來:「原來當bartender不容易,尤其還沒名氣時,酒吧給的薪水根本不夠。所以,她來兼酒促,業績好的時候,一個月賺到四、五萬元,可以補貼bartender的學習開銷。」
「一個月最多四、五萬?開什麼玩笑?」
吳先生皺起眉頭,似乎在重現那時說話的場景:「我家基本二十萬起跳,她一晚的啤酒業績不過十箱,我當下全買了!」
「但她不賣。」
吳先生又回復柔和表情,喝了一口咖啡,微笑說道:「她說酒是助興,也是藝術,不是用來擺闊或充面子的。當然,在這一攤得得罪客人,那晚她就沒再出現了。」
「只是,她的話整晚在我腦子裡繞,令我心煩,卻也揮之不去。」
咖啡已盡,杯底殘留淡淡餘香。
吳先生仍沉浸在回憶裡,沒注意到丹哥續上另一杯甫沖泡完畢的咖啡,伸手一拿,熱燙感覺逼得他抽手捏耳,意識瞬間拉回現實。
「巧菲喜歡捏我的耳垂,她說像『隔冰匙』的把柄。」
吳先生突然說道,手指不自覺又摸了兩下耳垂。
「海產攤被『洗臉』之後,我幾乎每晚去酒吧找巧菲,除了點我唯一知道的Daiquiri外,其餘都讓她配。」他笑了笑:「雖然每次都喝到吐,但我開始了解什麼叫『酒是藝術』了。」
咖啡溫度稍降,已可入口。
「酒,不比咖啡,在溫度調節上,酒更為纖細敏感,稍一不慎就會走味。巧菲就像酒,心思細膩,卻也容易受傷。」
「入伍前兩個禮拜,我與巧菲正式交往。」
吳先生抬頭仰望,扁著嘴,慢慢將視線移回桌上:「男人有時只想簡單的表達,卻會因自尊心作祟,完全走了樣…」
「我在懇親假那天遞給巧菲一本存摺,對她說別再當酒促了,成天拋頭露面,很難看。」
「存摺裡有一百二十萬,足夠她花用到我退伍。」吳先生苦笑:「當兵嘛,誰不怕被兵變?」
「巧菲拒收存摺,她憤怒瞪著我,罵我。」
「她說她是人不是寵物,她有手有腳,有能力靠自己賺錢過活,不需要接受我近似包養的金援!」
「我的懇親假毀了,直到下基地前的休假,我才有機會再次向巧菲解釋我的用意,希望她別委屈去推銷啤酒,能專注在調酒的學習上,這一次,她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後來我才知道,懇親假後巧菲就從公關公司離職了。」吳先生語氣裡隱含一絲歉疚:「她不想讓我『包養』,但也察覺到我的不安,她在乎我,所以選擇去手搖飲店打工,並減少開銷來達到兩全其美。」
「我問她,打工的錢根本不夠支付調酒學習的費用,難道她想放棄當bartender嗎?」
「她捏著我耳垂,笑了笑說她還有存款,撐到我退伍沒問題。」
吳先生端起杯子,讓散出的熱氣撲進鼻腔,一抹淺笑倒映在咖啡液裡。
「當兵期間,每次放假我都是和巧菲一起度過,我們見過雙方家長,也討論過同居的生活,我幾乎只差跟她求婚了!」
「退伍後,巧菲告訴給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她通過了IBA國際調酒師中階證照,工作的酒吧也正式聘請她入駐成為專屬調酒師,她已經是足以自立的調酒師了!」
「我很為她感到開心。」吳先生說這句話時,目光是沉的:「我們約定在我生日那天一起去爬山,她要將調酒用具帶去,在山頂為我調出想要用來參加比賽的酒作為禮物,她將其命名為『Mountain Climbing』,總有一天,她要登上國際知名bartender這座高山!」
「我當時笑著,但心裡卻是有種灰色的感覺。」
時針走過五個數字,咖啡又將見底。
丹哥看著,吳先生抬起頭,輕輕搖了搖手示意不用續杯。
因為故事即將到了尾聲。
「生日那天,下了雨,雨勢不算太大,穿著雨衣走步道絕對沒有問題。」
「但,有問題的是我。」
店門口雖是掛上牌子,卻沒有禁止客人走進,一名穿著西裝的男子推門走入,靜靜地坐在角落的位置,靜靜地聽著。
男子推門時的鈴鐺聲,像極了當年吳先生手機鈴聲,即使到現在,每當有人推門入館時,吳先生都會不自覺地心裡噗通一跳。
「我傳了訊息:『雨下太大,我們就別爬山了』。巧菲極力勸說我去,但我只想躺在床上,不想出門。」
「沒有想法,沒有目標,渾渾噩噩的我配不上巧菲!我自慚形穢,不想見到巧菲祝賀那個除了父母有錢外就什麼都不是的自己!」
「手機鈴聲不停地響,我連將它關靜音的勇氣都沒有,我怕關了靜音,巧菲就再也不理我了。」
吳先生輕蔑地小小「哼」了一聲:「真孬啊…那時的我…」
「後來,鈴聲不響了,巧菲留給我最後一條訊息:我們改成酒吧見吧,今晚九點,我等你喔。」
吳先生語氣趨向平淡,低著頭,視線始終停留在桌面上。
大約七、八秒的停頓,一片寂靜,只聽到蕭蕭雨聲,逐漸緩和下來。
「我去了酒吧,看到的卻是一條黃色封鎖線。傍晚七點半,有人酒醉鬧事,用破碎的玻璃杯劃傷四個人,巧菲,是其中之一…」
吳先生喝下最後的咖啡,閉上眼,悠長吐出一口氣。
「我趕到醫院。病房裡巧菲的父母和姐姐陪著,她躺在病床上,吊著點滴,右手腕裹了厚厚的紗布。」 「她被劃傷右腕動脈,雖然做了縫合與輸血,但還是有手腕壞死的危險。大量失血令巧菲陷入昏迷,當時我應該要進房留在她身邊,但我扛不住壓力,覺得是自己害了她,竟然就這樣回了家,關在房間裡,咒罵該死的老天爺。」
「那一天,如果不下雨就好了…」
吳先生感嘆著:「巧菲傷及肌腱,手腕再難復原,bartender的夢想破滅了。面對我,她強顏歡笑,但我只想逃避她的目光,逃避她的堅強。」
「悔恨是種很要不得的東西,它會讓你產生幻覺,產生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吳先生玩弄喝完的咖啡杯,讓蛋弧杯底不停轉動。
「一個月後,我提出分手,巧菲接受了。」
「也許,她是很恨我吧。分開那天,她沒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將存摺還給我,之後,默默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窗外雨勢漸歇,只存些許水珠,「滴答」作響。
「忘記過了多久,我想起去刷巧菲還給我的存摺,總額還是一百二十萬。巧菲從成為正式調酒師開始就逐漸將錢回存,簿子裡每一筆存入,都像記載著巧菲的努力,以及對我們未來的用心與決心。」
「後悔,挽回不了什麼。我瘋狂地聯絡我們之間所有的親友,試圖找尋斷去音訊的巧菲!後來,巧菲的姐姐告訴我,在我們分手的第六天,巧菲就決定去新加坡,她要在那裡復健並考取菁英調酒師。」
「『她真積極,像打不倒似的』,我當時說了這句話,姐姐冷冷看著我,說了句:『你是個自私的人』,並將巧菲這幾個月來傳給她的訊息給我看。」
「巧菲的心早已碎得一踏糊塗,滿滿負面情緒,總是在責怪自己,對於我,她卻沒有一絲抱怨,反而認為是她受傷毀了我們的未來!」
回想起當年情景,吳先生還是有些悸動,僵硬的表情,看得出時至今日,他仍存遺憾與後悔之心。
計時器響起,加購時間已到。
丹哥收回滾落在桌上的蛋型杯,逕自清洗起來。
音樂沒有續放,吳先生知道,進入了傷停時間。
「姐姐沒有告訴我巧菲的聯絡方式,她希望我忘了巧菲,我與巧菲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吳先生捏捏眉頭,提振精神,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
「之後,我找了份還算滿意的工作,試圖讓自己投入,逐步逐步建構著以往沒想過的未來,只是…」
微笑又掛上吳先生臉龐,他併攏兩指,指尖在桌上點了兩點。
「我不再喝酒,改喝咖啡了。」
他的故事,至此已訴說完畢。
丹哥點點頭,將帳單夾在板子上,面朝下放置在吳先生桌上,音樂開啟,醉人的爵士樂再次悠揚奏出。
吳先生看了看帳單,掏出錢包,邊付款邊笑著說道:「這豆子不錯,便宜又好喝,你多進一點,免得賣光了我喝不到。」
丹哥微笑:「你可以先買了豆子寄在我這裡,就不怕喝不到了。」邊說邊走出店門,將牌子翻回。
「雨停了。」吳先生站起身,伸了伸懶腰,揮揮手離去:「多謝招待啦。」
走過西裝男子身旁時,男子突然開口:「馮巧菲,Choffy Fung,現任新加坡麗星酒店Fairytale酒吧二席調酒師,是少數不以花式,單就口味征服酒客的專業bartender。」
吳先生轉頭看著男子,臉上並沒有出現驚訝反應,彷彿早已知道巧菲下落一般。
男子站起,緩緩移動至吧台位置,翻開豆單,自顧自地說:「因為這位出色的女性,你的文章跟他人相比顯得有溫度許多,你們倆人的相遇,並非只有遺憾而已。」
「謝謝。」
吳先生舉起手,向後方擺了擺,走出咖啡館,抬頭看著遠方的天空,似乎是向遠在新加坡的巧菲訴說,他為她達成夢想,感到非常的開心。
十坪大的空間,溫潤木質裝潢,令人著迷的咖啡香,一位顧客離去,下個客人已在店內等待,「D咖啡」的閉店時間還早得很。
丹哥收回桌上計時器與吳先生留下的費用,轉身向著吧台裡面,雙掌合十,喃喃自語著。
然後,微笑,對著西裝男子說道。
「請問要點些什麼?」
後記:
這個系列短篇是最近的想法,主要是以 「D咖啡」與丹哥做為核心人物,在咖啡館裡以「加購」來讓不同客人訴說自身故事,類似「深夜食堂」的概念。
每個單元都是獨立短篇,可以分別閱讀,各個短篇之間可能有相關,也可能無關,不變的只有丹哥這個店主,但他只是個「聆聽者」,並不參與分享對故事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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