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3/1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再痛也要面對——讀江佩津《卸殼》

「敬啟者,世界太大,我無路可去」一如書中所言,道盡她人生寫照。
二〇一二年她十多年未見的父親因一場工安意外過世, 二〇一九年一月她開啟家門時,發現母親燒炭自殺冰冷遺體,一句「我還是很愛你」是追討不回的親情,從那刻起與她有血緣關係的僅剩她自己;世界何其大,卻何其孤寂。
名人的成功總是那樣遙遠,但只有失敗與悲傷是我們彼此共有,也終會遭逢。—— 坦白講
她曾問過編輯是誰會買這種書,但我買了,且反常分派成三天才讀完,之所以無法一口氣讀完是因為過於心疼,為她的母親,也為她梳理自己創傷的勇氣。作家書寫原生家庭創傷,某時候等同是一種出櫃,太多不堪和私密,全都要攤在陽光下,但那是必要的,書寫前必先整理、反思,繼而透過文字成為一種存在、分享。
《卸殼》亦是一種當代寫實,有同樣創傷的人並非少數,字裡行間有你、有我,而透過閱讀創傷也是一種自我療癒,學著重新面對傷口。我亦欣賞《卸殼》文字,多年的記者訓練讓江佩津用字理性冷冽,像旁觀者敘事,不帶哭腔,真正的傷慟不以痛苦渲染力為美,該像冰山底層那般深藏,這也是我寫作一直缺乏,每觸及傷心事總不免有過多修辭顯得矯揉。
回憶母親,在她心中母親是優雅的少女,年輕照片是一頭捲髮,空氣感瀏海,香奈兒粉餅,吊帶裙,提醒女兒舀湯由外向內,像個貴族謹守儀態,奈何在感情跌了跤,嫁給了一個賭徒丈夫, 後來遇見的男人也總是讓她失望。母親也始終不解這樣美好的自己為何種對不到男人的愛。
《卸殼》陳述的不僅是不幸的家庭,更是早期台灣婦女的人生、女性成長史。她的母親生長於重男輕女傳統觀念的家庭,被剝奪去求學機會,高職畢業後在家照顧弟妹打理家計,年長後叛逆地嫁給了先生。婚後不停為賭徒先生還債,即便先生離家出走也未苦盡甘來;為親人作保,負債千萬,賤賣辛苦買下的房子,中年失業,淪落在城市裡東躲西藏;為免去銀行強制扣款,只能從事清潔工、洗碗工、賣場試飲推廣人員,甚至是扮演大玩偶任小孩推撞。
當她親眼見自己的母親這樣,是何其不忍惋惜,在她心中,母親也曾像少女般美麗優雅,拜訪別人家時總耳提面命攜帶伴手禮,即使年屆中年出門也細心妝扮自己,但這樣的女人,終究抵不過命運輾壓,困窘生活和疾病纏身。
外表斯文有禮的父親,總帶著錢在廟前廣場與人賭博,賠去了工作掙的錢和母親旅行社收來的團費,更是用黑夾偷小孩撲滿裡的零錢。 據說賠去了上千萬。——賭徒阿爸
家中備有一個鐵棍,用以威嚇來討債的債主,她的母親為怕牽連小孩,只得百般隱忍,任丈夫如吸血鬼般吸取血汗錢。直至國中時期的佩津將父親所有的東西往外扔,親手趕走自己的父親他才真的離開了,成為家中禁忌的話題。
我不知道她怎麼克服這段,這故事在我周遭的朋友太多;我的同事三餐吃冬粉為幫親姊還卡債,同學工作十年毫無積蓄,只為償還父親的投資失利,更有朋友一家因弟弟巨額本票連夜跑路,而我自己,則在大學求學時就被父親要求工作後幫他還卡債。
對比周遭任勞任怨的人們,我或許絕情,當時我一口氣回絕父親,不管別人背後詆毀多不孝可惡,我堅守原則;人該為自己負責。我就是這樣孓然一身成長,所以每當姑姑們、年紀稍長同事總叮嚀我孝順,說生育之恩何其偉大,我納悶;孩子來到世上是沒有權利選擇父母,孕育一個生命,是否代表擁有支配他們人生的權利?我不相信血濃於水,血濃於水理論對我是膚淺,他低估人相處間珍重互愛的重要性,我只相信恩情與尊重。
美麗的建築物其實都美得像是一場謊言。 美麗的建物完成後他們不被記得,但是我記得,我們必須要記得,因為曾經有那麼一個躺臥在地上的, 是我為久未謀面的父親,而他們也可能、曾經可能,身為誰的父親。—— 不存在的父親
當她接到離家十多年的父親死訊,被要求前去指認死者時,她就像報導一則工地意外,沒有怨恨,沒有多餘和解大戲碼,她將對父親的影像化為對每個勞動者的關懷。撇開父親、不負責、賭徒身分,他也只是一個人,在城市裡為溫飽而掙扎,做著危險和沒有保障的工作,蓋著一棟棟終身都買不起的美麗房子。
味覺混雜著記憶, 喚醒的不是對於某個地域特別的料理口味,而是崁入了生長於那個時代裡的人群, 最貼近生活的想像。——〈包裹之城〉
傷痛來自於愛,創傷大小取決在你有多在乎這段關係,自然就會有多痛。《卸殼》有令人痛惜的創傷,也有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愛。她回想起成年工作後與母親的疏離,僅靠簡短line訊息和每個月的食物包裹。冷凍包裹在母女間傳遞著,內容物是母親無法言說的愛,包裹裡美味的十片雞腿排並非是母親手做,而是家裡樓下的便當店,母親買了便當吃著菜飯,不斷讚嘆著雞腿排美味,卻將雞腿排冷凍寄給遠方的女兒。
任憑生活不如意,她的母親盡力將最美好部分留給她,家庭環境雖差,卻一直支持她的夢想。她的母親術後拼命復健,一心想賺更多的錢,對教會的朋友說起要快好起來,要一直幫女兒洗衣拖地,這樣的母親不難理解她最後的選擇,她定不忍心拖累子女。
過去我所做的事情彷彿都是為了這一刻在準備著,我覺得自己其實非常幸運能擁有這樣一段時光 。
輯二 壞、空敘述出國進修前得知母親因腦部惡性腫瘤住院。或許在《壹週刊》訪談許多社會黑暗面的工作經驗,反讓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而某方面她確實也是)。她很快下了決定,搭上前往異地的班機,將原本找好的租處退掉,決定重新與母親一起生活,準備好錄音筆 ,計畫訪問大綱,與母親談起很早就已經離開的父親和母親獨自扶養女兒長大的故事。
無論如何逃避苦澀的人生,困擾的關係,在死亡和疾病面前,終究要面對。
多年在醫院工作經驗,死亡和病痛會將疏離關係裡的人們拉回坐下,一同面臨課題。她在我不是台北女生陳述離家十年後,母女試圖修復關係,然而多年的缺口豈是在有限時間內可以完成的?原生家庭創傷,孩子有傷,母親自然也有,要坦然檢視彼此傷口如此困難,她的母親甚至說出「你回台北好不好,我無法跟你一起生活 。」
儘管如此,母女的愛是無庸置疑,只是在時間、病痛、命運下,現實生活中有太多不得已,往往我們還來不及學會愛之前,某些人就消逝了,她的母親最後留下「我還是很愛你」紙條,選擇燒炭自殺。
我是打從心底佩服她的母親,雖然她與常人無異,痛苦時難免情緒失控,脆弱時的選擇自殺,但又堅忍讓人心疼;她是個女強人,獨自養育女兒,為其遮風避雨,孩子成年後反試圖將女兒往外推,支持孩子想要的人生。
這不是讀來讓人快樂的散文,卻真誠讓人心痛。
班傑明,我們注定要失去所愛的人否則怎麼會知道他們對我們有多麼重要----史考特費茲傑羅
有被記錄下來的,才算是真正發生過 -------朱迪斯夏朗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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