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推一本能一讀再讀的書,我會推1946年諾貝爾得獎者赫曼・赫塞的大作《流浪者之歌》。也許眾人耳熟能詳,但不同時期心境讀來總會有不同感受。《流浪者之歌》不單是詩人所撰的小說,涉及領域包含宗教、哲學和心理,因此每每重拾《流浪者之歌》時,若以讀故事般的淺白輕鬆心態閱讀時,用字詞句優美,自然純真,但若深思其含意,就會進入一場自我心靈的洗滌,反覆探究生命的道。
我這裡說的道,就像是旅行的目的。假若人生是趟旅程,不論是拿著車票的你,或是坐在座位上的我,都有啟程的原因:浪漫的人會說,見一個難忘的前生故友,了一段緣;崇尚功利主義的人說追求人的極致,得到社會認可的成功;社會主義的人說他是大時代裡的螺絲釘,在群體各司其職。不論是哪種選擇,都值得尊重,只是需在有自覺的狀態下執行,因為人最終必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然而,有時我們忘了上車原由,只是隨著人群步伐茫茫然地搭車,卻又不想恍惚抵達終點,於是途中便激生出尋道的想法。
我想《流浪者之歌》,同時也是作者的尋道之旅,名家書評眾多,故我僅略提。赫曼・赫塞出生在一個傳教家庭,作為一個高敏感的孩子,他並不適應傳教士的教育方式,家庭關係緊張,他曾在十三歲時拿著左輪手槍失蹤一晚,而成年經歷的失婚、戰爭、死亡、經濟困頓,讓他對人生、自我、痛苦有更深的體悟,他沉浸大量精神分析理論、東西方哲學理論、東方美學、宗教中,反覆追尋,歷經數年,多次修改,才產出《流浪者之歌》。在此也忍不住讚嘆譯者柯晏邾,翻譯《流浪者之歌》是個大工程,原文採用德文書寫,內容融合大量婆羅門教、佛學用語,翻譯者本身具備豐沛文學素養,才有辦法讓中文版讀起來如此優美順暢,依循赫塞如詩般字句,梵語的精髓。
故事敘述年輕聰穎的婆羅門悉達多,為了追求真理,早日脫離涅槃苦難,離家尋道。他先是追隨苦行僧沙門,用飢餓、苦難淬鍊心靈,當他發現苦行不過是藉由痛覺以悖離自我,等同轉移目標罷了,於是他轉而向佛陀問道,他雖認同佛陀是大圓滿者,但又質疑,真知是否可透過語言、知識傳遞?畢竟體悟是無法通過語言來感受;他認為,未入世,何來超脫,未執著,何談放下?於是他走入人群,沉浸人世的大染缸,感受庸俗人生,向名妓學情慾,向商人學功利,他既沉迷於世間歡樂,卻又覺百般無趣,某天看著河水倒映出自己衰老的臉龐,竟有了結束生命的念頭。直到遇見擺渡人……
悉達多是每個人的映照,人年輕時多半徬徨,對考試、工作、婚姻周而復始的規律質疑,年歲稍大時追求名利,貪戀美色、享樂、金錢,而老年卻又面臨自我懷疑,不免悲從中來。但不要因此而悲觀,因為藉由書中擺渡人淡然地傳授河流生生不息的智慧,赫塞已溫柔的告訴我們,這就是人生,有了參悟後的達觀,才能像悉達多最後淡然處事。看完後總不免反思,在世間追尋一個又一個目標,滿足一個又一個慾望,真正渴求的什麼?如果已預知生命止息後終將歸於無,那接近生命本質又是什麼?當下的我執,是為了什麼?
我想到2001年鍾麗緹的《色戒》,影片除了人原始真實的愛慾描寫、農村社群運轉、喜馬拉雅的浩瀚蒼穹、鍾麗緹和古桑的精湛演技外,也闡述道的追求。男主達世完成靈修三年的修成業,卻不敵人世情慾誘惑而要求還俗,老僧已勸導他「任何你遇見的,都是修行處」,但他深信入世能讓他參透道,佛陀不也體悟人生才得道?而還俗後他卻覺紅塵庸俗煩苦(當時他已有妻兒,還外遇),居然趁月黑風高又穿起袈裟,拋家棄子,而他的妻子貝瑪(鍾麗緹飾)原來早在路途中等待,接下來十分鐘鍾麗緹獨白堪稱經典,因為十分鐘是全藏語,還是不間斷的one take(記憶力真好)。被拋棄的貝瑪說:
耶輸陀羅,聽過這名字嗎?釋迦牟尼,所有人都認識他,可耶輸陀羅呢?耶輸陀羅嫁給釋迦牟尼,她非常愛他。有一晚,釋迦牟尼離開她和兒子,他們正熟睡,他去尋求覺悟,成為佛祖。他走時什麼也沒說!耶輸陀羅關懷病人,她早於釋迦牟尼救助他們,她早於釋迦牟尼理解民間疾苦。說不定他的覺悟由她啟發!或許耶輸陀羅想過,離開釋迦牟尼和路荷。我們怎知道耶輸陀羅,在釋迦牟尼離開後沒有憤怒?沒感到寂寞痛苦?誰會想起她?……
達世,若你渴求佛法,像對我的愛欲一樣強烈,你可成佛,在今生,這副軀體。
貝瑪並未挽留,說完丟一個飯盒給他就走了,對比達世,其實貝瑪才是真正得道的人,她的道在生活裡、家庭裡、愛裡,她順應自然,認真生活,而達世不論穿著袈裟或還俗,心裡始終無所歸依,穿袈裟時形式上求法,心中跳不開欲念,當成了庸俗人,卻又無法活在當下,不願佈施,壓榨農民,與女傭偷情。道在哪裡?
《色戒》以最後的畫面回答,上面刻著「一滴水如何不乾涸?讓他流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