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金霜凝紫塞,悠悠羌笛偏寒。 行人憔悴淚闌珊。西風吹不破,散去上眉彎。 無定河邊深夢裡,五千有幾能還? 秦時明月漢時關。平沙一萬里,斷恨照秋山。
他匆忙出屋,冒雪穿過別院,直奔提督衙門大堂,大老遠便聽莫洛聲音道:「先前我上書請求增兵,皇上批覆浙江、江西、湖廣軍餉浩繁,無法額外支應西北,又說秦省百姓供應川陝,已極其勞苦,不宜再議增兵,而當逕取四川,御批在此,你自個兒看罷!」
莫洛神色倨傲,從袖中摸出一份摺子扔去,王輔臣生恐上諭落地,慌忙伸手去接,在堂上眾將領面前不免狼狽,張英奇奔來看見,忙到莫洛身邊低聲道:「這兒是提督衙署正堂,經略還在眾人面前給提督留些面子才好。」
莫洛輕哼一聲,將臉轉開,張英奇只好轉向王輔臣,只見他讀過上諭臉色愈發鐵青,雙手捧著摺子在大案上放妥,回頭道:「莫洛,你未免膽大過頭,貪功冒進也不是如此!上諭中明明白白,讓定西大將軍多羅信貝勒董額日夜兼程領兵西進,既說『日夜兼程』,你怎好不待大軍開到,即日便要率軍啟程?這不明著抗旨麼?」
莫洛哼道:「你睜大眼睛瞧瞧,上諭當中可有等待大將軍王兵至再行開拔指示?既然沒有,怎能說我冒進?我這便要如議起行,速入四川,安定昭化,以慰聖心。」
王輔臣見他甩袖子要走,待欲伸手相攔,卻被反手擋開,便寒著臉沉聲道:「這兒是陝西提督衙署,經略在我衙門上,多少還知所節制才是。」
莫洛冷哼道:「皇上派我經略陝西,早有明諭,巡撫提鎮以下均須聽我節制,我如今不正在提督衙門節制著麼?」
王輔臣被他搶白,面色鐵青轉頭對張英奇拱手道:「張大人,我奉皇命聽便經略節制,與經略使說不上話,你是奉旨督軍欽差大臣,你與他說去罷。」
張英奇看王輔臣也不留情面,語畢將手一揮,領著堂上眾人一齊離去,搞得莫洛一臉紫漲,下不來台,便低聲勸莫洛道:「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大人蒙皇上特遣經略陝西,當以川陝軍務為最急,些許口頭不快,大人別往心裡去。」
莫洛道:「早些拿下昭化,才說得上為主分憂,難不成竟日在此坐等?」
張英奇回身拿來上諭,展開大略讀過,抬頭道:「大人,不是張英奇要為提督大人說話,畢竟上諭寫得明白,任命多羅信貝勒董額為定西大將軍,五日內率軍離京,日夜兼程前往西安府,言下之意,自是讓我們在西安等待大將軍王,會師後共同南進,此刻經略大人若要統兵向南,恐怕有違上意。」
莫洛橫眼看他,冷冰冰道:「我倒忘了,你奉旨在此督軍呢,不得你欽差大臣點頭,恐怕我大軍還開拔不了。」
張英奇見莫洛極其倨傲,心中也不舒服,卻不得不耐著性子道:「經略大人此言差矣,我是奉旨欽差沒錯,但御前侍衛督軍,僅能直奏,無權干涉,統兵諸事還得由經略和提督共同⋯⋯」
他話沒說完,莫洛便打斷道:「你既無權干涉,陝西提督又聽我調遣,明日卯時啟程已成定局,不用再說了。」
張英奇一驚,說道:「經略大人,何必如此倉促,再過些天,大將軍王⋯⋯」
莫洛一皺眉,又打斷他話道:「你若不願隨同大軍啟程,就待在這兒等大將軍王罷。只是你奉旨督軍卻不隨行,我疏報入京卻不能不提起。」
張英奇看莫洛掉頭就走,冷言冷語竟掃到他身上,氣得幾乎沒將上諭捏了,只能咬牙吞下胸中怒氣,轉身離了正堂去尋王輔臣。他在提督衙署繞了半天,好容易聽一個戈什哈說,王輔臣帶著綠營總兵官及副將、參將、游擊等眾武官,在別院一間屋裡吃茶議事,便冒風雪找去。他到那屋前,才要舉手敲門,便聽裡頭一個聲音道:「此去寧羌六百里,路程中千萬別有動靜,到了寧羌再翻臉,他孤身在一群招募而來無信無勇兵員當中,那幫人拿了吳三桂的好處,自然倒向我們,斷不會幫著他來與我們作對。」
張英奇一驚,連忙收住已到門邊的手,想往旁閃躲幾步,免得給屋內看到外頭人影,卻不小心在一塊石頭上磕絆出聲音,屋內立時便有人警覺喝道:「什麼人?」
他抬頭一望,滿院的樹都是禿枝光幹,根本無處藏身,正急得無處開交,忽聽屋頂上野貓尖叫,急中生智,抬腿在門口槐樹樹幹上一蹬,借力挺腰上了屋頂,見兩隻野貓正為半大不小一隻鵲鳥打架,那鳥被一隻貓啣在口中,已是氣息奄奄,他連忙翻身躺上屋頂積雪,順勢一腳,將二貓一鳥帶著一大片雪踹下屋緣,正落在開門出來的人頭上,便聽那人口操關中話罵道:「我賊!大雪天的貓打架都成㞞咧!」
張英奇屏息躺在屋頂上,聽屋內又出來一人,重重一腳將兩隻貓踢得尖叫跑開,此外還有振翅之聲,大約那鵲鳥死裡逃生奮力飛走,又聽王輔臣在裡頭也帶雁北口音說關中話道:「是貓是鳥,總比人好。你兩個克里馬擦進來咧,莫在門外諞閒傳。」
張英奇聽二人關門進屋,他在屋頂上只聽得冷風呼號,大雪紛飛,無法分辨屋中話聲,且他身上並無遮風擋雪大衣裳,在這積雪屋頂上待久了,渾身都要浸得濕透,只好輕手輕腳橫過屋頂,在屋緣提氣縱身一跳,悄悄落在院外,從後頭再繞回院內,未到屋前便大老遠叫道:「提督大人可是在這兒?」
王輔臣聽到聲音,起身開門,一見是他,便拱手問道:「張大人有何貴幹?」
張英奇拱手道:「今日經略大人興許有甚旁的不快,言語上頭不周到,提督大人大量,看我薄面,別在這節骨眼上計較。」
王輔臣想張英奇一個聖眷隆重御前一等侍衛,還領著兵部尚書銜,倒一點不驕矜,素來禮數周到,今日累得他兩面不是人,多少有些過意不去,便道:「經略大人既一意孤行,非要明日啟程,王輔臣自然聽命,張大人別說見外話,倒讓王輔臣當不起。」
張英奇恐怕大軍啟程便要出事,想設法留人,便道:「從道理上講,經略使會同總督巡撫而行,掌的是軍政,軍令畢竟在提督與總兵官手裡,若王大人與標下商議,覺著不妥,總還可以略事消停,再與經略大人談談。」
王輔臣低哼一聲,說道:「雖說軍政軍令有別,但他指著上諭說話,我卻反駁不得,更不好當眾與他分斤掰兩,少不得我當著總兵等人的面,臉上難看罷了。」
張英奇聽得心中一動,便道:「我來倒不為勸說什麼,而是來辭行。皇上讓大將軍王千里迢迢趕來支援,這裡卻為經略一句話,等不及大將軍王便行開拔,對信貝勒爺畢竟失禮,我是御前侍衛,又是奉旨欽差,少不得我跑這一趟,到大將軍王跟前把話緩著說,顧全了也是提督和經略的體面。」
王輔臣抬眼見張英奇身材高大不在自己之下,卻比自己年輕體健,顧盼之間甚是英武,心中突的一跳,想道,我雖自信,但此人是皇帝欽點武狀元,不僅有扛鼎之力,且能飛馬穿楊,他本與莫洛同來,若依舊留在軍中,明日起必也與莫洛一道,我定然討不了好去,他要過潼關去迎信貝勒,倒省卻我的麻煩。他思索定了,便拱手道:「我正愁此去在大將軍王跟前失禮,欽差大人願意跑這一趟,為我和經略大人說兩句好話,王輔臣求之不得,如此有勞了。」
張英奇察言觀色,看出王輔臣心中打算,便向屋中其他人也拱手致意,又與王輔臣敷衍客套,說道:「大人既如此說,我這便回頭收拾,即刻啟程,經略那頭,勞煩大人為我開脫兩句。」
張英奇讓王輔臣送到門口,逕往別院另一頭去,進了他屋裡卻見宋采青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男裝,玉色海棠行褂外罩石青地蝴蝶馬褂,長髮在腦後總成辮子,戴一頂黑色暖帽遮著前額,裝扮起來頗見俏皮。宋采青見張英奇發怔呆看,便上前替他將門掩了,笑吟吟說道:「今日來得匆忙,幸虧見著的人不多,爺略事打點,應當不至於太招閒話,可往後總不好讓我明目張膽在此住著,現下扮作個小廝模樣,多少掩人耳目,也顧及爺的名聲。」
張英奇被這話逗得一笑,說道:「哪個小廝打扮得這樣花哨?又有哪個小廝有這般花容月貌?任誰見了也要看出你是女扮男裝。」
他到衣箱前略一翻找,拿一件草上霜翻毛羊皮褂子和黑羽緞暗花斗篷給宋采青穿上,自己在補服外添上御前一等侍衛特旨賞穿的月白緞襯裡猞猁猻間貂皮端罩。宋采青見他穿上端罩,連忙過來幫他繫上垂帶,又替他整頓衣角袖口,口中問道:「突然的換上這身大衣裳,這是要上哪兒去?」
張英奇摘下牆上硬弓和滿筒羽箭,硬弓搭在肩頭,箭筒掛上腰間,又拿了一件羊皮斗篷在手,一把將宋采青摟在懷裡,開門便向外走,笑道:「不用顧及我的名聲了,我這就跟你光明正大出走西安府,雪地裡跑馬去!」
|| 未完待續 ||
西安是大清帝國自華北入西北第一個重鎮,函谷關和潼關則是華北當西北兵家必爭要道。對當時身在北京的康熙皇帝而言,西北戰端一旦威脅潼關,就等於威脅北京,因為只要叛軍奪取潼關,要向東拿下函谷關已經不是難事,而一旦函谷關失守,整個華北恐怕都要不保。領兵兼程西進的多羅信貝勒董額身上正是背負這樣重責大任,偏偏前線的莫洛和王輔臣各有心思與算盤,作為御前親信的張英奇因此大受拖累。此刻他帶宋采青出奔西安府,殊不知離了西安,還有更大的凶險在前方等待。圖為光緒十九年《陝西省城圖》,也就是西安府地圖,現藏於美國國會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