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後往返災區,轉車、轉車再轉車變成了一種必經過程,一種試驗,尤其對我這個極度逃避行程安排,有排程焦慮的人來說,尤其難熬,然而不知怎麼地也就耐下了性子來,不穿越這大氣層,就不能抵達那顆近而實遠的星球。
有一回,要從彰化出發到邵族去,心血來潮,想說,試試看能不能更更省時省事些,畢竟,南投和彰化不就是鄰居縣市嗎。到彰化客運總站一看,發現有到埔里的車,一時心喜望外,也沒多想,以為可以省掉到台中這段路,便馬上買票上車去。
哪知,當時老舊的車廂裡搭車的人沒幾個,卻滿載了一整座山的能量,一路轟隆隆地跳動著前進,車窗嘎茲嘎茲斗個不行,禿了頭的九九峰在外緊追不捨,震傷後開腸剖肚的道路又尚未完全縫合,彷彿,時間仍卡在地震縫隙渾身發抖、卻又動彈不得。
好不容易車到埔里,我拎著行李,下車出來,又再找到接駁路線的車站,準備要再轉往伊達邵,
「德化社的最後一班車已經走了!」
彼時,「德化社」的慣稱仍未改過來,但來忙不計較名稱過時,售票小姐告訴我更驚人的事實是,錯過車了,我抬頭看牆上班次表,時鐘,「德化社」後面尾隨著三排螞蟻小字,末班是,「4點50」,差了幾分,我連望車興嘆的份都沒。
災後觀光客銳減,進出伊達邵的車,一天只有三班。當下,懊惱沒提早出門,轉念一想,故作鎮定,山不轉路轉,可以先到日月潭再說,大不了走過去嘛。
鄉間的客運老雖老,倒是滿有溫度,一會兒上來一個挑扁擔,肩上扛著一叢、腋下夾著一把鮮綠晃動的賣菜婦,一會上來個背孩攜籃的歐巴桑。歐巴桑與司機接續昨天未完的話題,一點也沒給震動的車顛到跳針。
「前面兩個孩子們,都是出國唸書接著就移民不回來了,只留下一個孩子在身邊,這個小的唸書比較笨的,但是很孝順,生活都他在照顧。」
「孝順就好,太聰明的孩子都留不住,出去了就不會回來,笨一點好,比較老實,才會待在身邊陪伴你。」
不知怎麼地,鄰座大媽們的閒話,聽得一旁的我,微微發汗。自忖雖沒出國卻長在外的我,聰明談不上,孝順也沒一撇。
「怎麼還沒到,這時間都可以到台北了!」我心裡嘀咕著,這段路只是到埔里而已,沒包括進伊達邵那段呢,想到一路給顛麻痺了的屁股,下車還真的得準備「環湖健走」,難免無奈。連到香港都比較快呢?事實上,幾個聽聞重建經驗也想前來的朋友,都打了退堂鼓。心思就這樣胡亂走在一路顛陂的車上,顛著顛著,出神入夢,睡睡醒醒。
蟬聲織成的道路
車抵日月潭後,我沿著彎曲的環潭公路步行,往「後面」走去。邵族朋友們習慣把水社碼頭,觀光飯店集中的這一區叫「前面」,而把對岸,自己居住的那邊叫「後面」。
走了個把鐘頭,腳底下的路,還一直往前蜿蜒著,久久沒吐出半個邵族的影子。天空開始飄起細雨,將山路打得濕亮亮地,蟬在樹葉間急急地嚷著。
傳說中,邵的先祖一路追著白鹿來發現了這片土地。飛躍的白鹿想來是在這般天候下遁入蟬織的天雨中。地震後,這迷霧之中的部落以「伊達邵」立牌。昂然對外宣告, 「我們是邵」。(ita 意即,「我們」)
「現在整個邵族人口只剩二百八十三人,我們是數目比黑面琵鷺還要少的稀有動物……」年邁的邵族長老ama路將,幽默自嘲,能言善道,面對地震後如蜂群湧至的攝影機,不管它們可能也只有三分鐘熱度,不放棄任何一絲機會奮力要為自己族群、自己的子孫,爭取更多的關注與奧援。
在過去,邵往往被歸為鄒,或曹(皆指現在的鄒族,歧異源於日人類學分類)。這些年來,他們致力於「正名」運動,歷經與不同當權者抗爭、周旋,直能曠日廢時、苦無結果。這次卻因地牛翻身逆轉,在921隔年成功正名。
印象中,我最早一次到日月潭,是國小遠足的時候。那還是我仍糊裡糊塗地跟著把人家叫「山地同胞」的年代。小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跟著老師到「光華島」、「德化社」、「文武廟」、「月老祠」,指認這些課本上耳熟能詳的觀光名勝,根本是一場教科書用語的對號入座之旅。殊不知,孩童遊山玩水的背後,無非是在實踐成人世界的想像與意圖。如今想來,無一不是虛妄,童年只剩下糖果、點心還實在一點。
走著走著,走了岔了神,突然被一座龐大的建築工程給拉回來,喔,才到文武廟而已,連一半路程都還不到呢。這一路過去,文武廟、涵碧樓、辭恩塔、玄奘寺、玄光寺。水沙連的邵族被這些外來又仙、又神、又聖、又慈的廟樓,團團圍繞給箍了起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至少921那晚被大地震震倒在湖心的那尊月老神像,肯定是不會再回島上去了。
光華島與月下老人亭,是很多人小學課本裡的「地理常識」。然而,對邵的小孩來說,很久、很久之前,湖心的那座小島,叫做Lalu。
Lalu,是邵族最高祖靈居住的地方。只有特殊時刻,如族裡有新任女祭師,舉行蒙受祖靈感召的儀式時才能前往,若非有特殊情事,平時不許任何人登上這塊神聖之地。
然而無奈的是,先是清朝人來了管叫它珠仔山。日本人來了1919年將它叫玉島,又在上頭蓋玉島祠,最晚到的國民政府拆了它,1946又改名為光華島,日後,又加碼蓋了一座月下老人祠。包括連邵族的居地,也被冠以德化社(以德化蕃)的這種污辱性的地名。
無論是否真為祖先顯靈,921地震之後,月老是真躺在一片瓦礫堆中被遷走了。趁這天賜良機,邵族趕緊聯合了各方文史工作者疾聲呼籲、多方奔走,終於成功地將島嶼改回Lalu(拉魯),讓它重回族人的懷抱。把全台灣攪得天翻地覆的大地震,卻恰恰把Lalu震回了原位。
山路彎來拐去的,湖中的島嶼,不知何時隱匿到山的背後去了。以往,游湖登島的情侶們那裡知道,情意綿綿山盟海誓之時,自己的雙腳早已冒犯了邵族的聖靈。事實上,若不是這場世紀大震,我的視野也仍舊被蒙蔽著。
若只按坊間販售的那張官方審定地圖走,我是無法真正抵達伊達邵的。
生命的岔路
會來到伊達邵,也是個意外,地震後我先去到了東勢,日月潭根本沒在我的計畫中,甚至那時連這兒的原住民叫什麼都不清楚,模模糊糊地知道好像名字有爭議。本是一個投入邵族重建的關係,沒想到越陷越深,空空和我是在台北認識,皆是北上唸書畢業後,上不了一兩年班,就從翻了辦公桌出逃,兩個「棄業青年」不約而同地混跡於師大區。也同因學運而挫敗的她覺悟得早,在921之前,她就認定這個社會的問題得從社區做起,毅然返鄉到新竹文化協會深耕。不料大地震發生,她又隨著謝英俊建築團隊南下日月潭來。從那之後,重建工作艱困,人力需求孔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外號召朋友前來。
而本來一叫沒動的我,因東勢的紀錄告一段落,再叫三叫被叫得毫無藉口之下,想說就來看看朋友到底在搞些什麼,也許順便記錄一下的這邊的狀況。於是,人生路這麼一岔再岔,老友重逢,而腦海裡一張被灌輸的舊地圖開始碎裂,方知,不僅我們的歷史課謊言連篇,地理課也是爛賬堆疊。使得我們個個眼高手低,以為熟悉萬里遊,卻疏於門前事。
阿洲的國小同學
話說有天在邵族,大夥蓋房子累了一整天後,眾人就圍坐在工地旁烤起火來,拿吉他的拿吉他,烤肉的烤肉,開始唱歌,喝酒起來,躍動的火光與歌聲中,我認出了阿洲。當他還在左右端詳,滿臉納悶的時候,時光之流裡忽而漂來的幾朵碎漩兒,早已經把我整個給擄住了……
二十幾年前,窩在電動玩具店裡的兩個小毛頭打得正興高采烈,突然被老爸一隻大手伸把我給拎回家痛打,留下那小胖子坐在電玩螢幕獨立收拾一艘艘漂浮的戰艦……就這樣中斷了。
「你是不是彰化人,唸民生國小?」我一邊大膽的問他,一邊心裡還是有點猶豫地察看他臉上的表情。
「對啊,你……?」他顯言比我還猶豫。
「我們是國小同學,你記得不得?」他那大了好幾號的圓臉、胖胖身體,以及微翹嘴角,用著一副很無辜的表情回報我。差一點,讓我以為國小來日月潭遠足的時候,班上走失了一位同學。(北上唸書以後,生命中就沒有再遇到過國小同學了吧。)
「阿洲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啦!」這是巴信的口頭禪。
後來酒酣耳熱時分,巴信總要拉著我,如此這般地向他族人們介紹。「阿洲的國小同學」差點就成為我在邵族的別名了。很顯然地,我這位小學同窗在這裡還蠻吃得開的。
當然,阿洲並不是在國小遠足時走丟的,不過,他也不是邵族族人。國中時的阿州蹺課與當時正在他家的餅店打工的巴信,一溜煙跑到部落來了。阿洲的家家的糕餅舖開在市場邊,在童年那場打砲電玩被拆散之前,每逢中秋總跟著父母去那店裡挑選月餅,香噴噴的各色餅皮與五彩包裝紙,從腦海深處湧了出來。
「彼當時,阿洲三天沒有回家,也沒有半點消息,伊阿嬤急死了,叫伊阿姑去廟裡問求簽……神明說,這囝仔在台北橋下啦!他們就到台北橋去找,結果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
「哪會找得到啦!」
臉色黝黑的巴信一副淘氣樣子,露出那副沾著檳榔垢的牙齒微笑地說,
「啥米台北橋腳?阿伊就跑到山上來,躲在阮厝來啦,哈!」
「地震之後,阿洲也上來幫我們這些朋友蓋房子,現在每逢過年過節,一有空,阿洲就會來找我們,順便帶些糖果、餅乾來給山上的孩子們吃。」
蹺課孩子,果真別具好身手,顯然他握有一份與我非常不同的地圖。就這樣,地震意外動搖了二十幾年前兩個男孩,因國中升學而岔開來的生命路徑,而我與邵族的關係也多了一層,除了是重建工作隊的朋友外,我,還是阿洲的國小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