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臺文天文臺】馬翊航:他也是第一次登上玉山:霍斯陸曼.伐伐的玉山登頂證書與筆記

    霍斯陸曼・伐伐在2002年11月,參與了由路寒袖率領,由行政院文建會、文化總會中部辦公室合辦的「2002作家玉山登頂」活動。(藏品:玉山登頂證明書,霍斯陸曼・伐伐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藏品:筆記本,霍斯陸曼・伐伐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霍斯陸曼・伐伐在2002年11月,參與了由路寒袖率領,由行政院文建會、文化總會中部辦公室合辦的「2002作家玉山登頂」活動。(藏品:玉山登頂證明書,霍斯陸曼・伐伐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藏品:筆記本,霍斯陸曼・伐伐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面對山林時,能成為更謙虛的靈魂】
    玉山是臺灣人重要的精神象徵,「登玉山」的行動,也涵納了挑戰自我、親近與尊敬山林、建立團體精神、凝聚臺灣意識等多重意義。布農族作家霍斯陸曼.伐伐,曾經以《玉山的生命精靈》、《玉山魂》,寫下玉山與布農族人的連結,傳遞令眾人省思的生命智慧。他在二○○二年十一月,參與了由路寒袖率領,行政院文建會、文化總會中部辦公室合辦的「2002作家玉山登頂」活動,與文友於玉山峰頂留下合影,取得玉山的登頂證明書。從仰望玉山,到走入玉山的懷抱與頂峰,長年細膩記錄、描繪族人生命節奏、心靈圖像的伐伐,在登上玉山主峰之後,如何回想這次經驗?伐伐在二○○七年離我們遠去,回到了祖靈的居所,閱讀他的筆記,回顧他多層次的「玉山行」,是為了紀念他,也為了我們面對山林時,能成為更謙虛的靈魂。

    他也沒想到,不應該穿球鞋爬玉山
    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兩點半,與二十多位作家一同夜宿排雲山莊的霍斯陸曼.伐伐,為了在日出前登上玉山主峰,已經被喚醒。陰曆十六的月亮浮在雲海上,照亮了排雲山莊前的一小塊平臺。眾人用相機、用眼睛拓印這個美麗驚奇的瞬間,暫時忘記了幾小時前的疲累、鼾聲與失眠,伐伐也暫時忘記了他雙腳上的腫脹與水泡。
    他想起小時候曾經因為腿傷臥床,行動被限制,脾氣就變得特別暴躁,父親母親為了撫慰他,守在病床邊,為他說了一個又一個故事。他從此知道布農族人都是女巨人的後代。女巨人原是世界上唯一的Bunnun(人),孤獨行走在大地與山林,在千萬年的沉睡後,她的左腳拇趾成為了郡大山,右腳拇趾成為了巒大山,山林中出現許多與她形象相同的Bunun,他們以Dunqul-Savi稱呼這位母親:Dunqul是最接近天神的山巔,Savi是高貴的女性名字。回到母親的懷抱,應該是令人懼怕的事嗎?
    其實早在九月就收到了登玉山的邀請,他從前雖沒有爬過玉山,但曾寫過玉山。或許因這份親近,他挑了一雙球鞋,就準備前去玉山母親的懷抱了。
    登山行程第一天的上午九點,隊伍從玉山登山口啟程,前往排雲山莊。沿路是山的感官:玉山箭竹與高山芒包覆山坡,腳步抓住山路的細碎聲音,野火焚燒後殘留的骨色白木,金翼白眉的應答,都像玉山母親,以其久遠記憶包裹細小的人們。只是八.五公里的路途,數個陡峭、呈之字形的上升坡,令他難以負荷。球鞋雖輕巧,也因為摩擦讓腳上起了水泡。他顯得有些不支,叫苦連天。有作家向他開玩笑,說他大概是漢化太深了,要常常回來集訓。伐伐尷尬地笑了笑,像面對登山途中,同行友伴希望他高歌一曲的邀請──在Dunqul-Savi母親的身體之上,也許要承受一點疲勞,感覺一些不好理解的孤寂。
    這張證書沒有Dunqul-Savi母親的名字。他想,他一定會回來,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藏品/霍斯陸曼・伐伐家屬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過了難眠的一夜,透亮神祕的月色在雲中移動,凌晨三點半,伐伐戴上頭燈,整理好裝備,穿上沒能替換的球鞋,繼續前往玉山主峰頂。暗夜裡,頭燈只能照亮眼前寸步之土。我們過去也是這樣相依相存嗎?他想問問這個母親。細微的天光隨著時間變化,壓抑著雙腳的痛苦,他一步一步前去,帶著思索與雙眼,在日出前登上峰頂。作家們舉起印著活動標語的紅布,在主峰上拍下登頂的影像證明,但伐伐左思右想的,仍然是族人的命運。他想起先人的身影,過往族人為了保衛家園的血與吶喊,我們為何至今仍在流浪,這位千年不語的母親是否知道我曾離她這麼近……「我們準備下山囉!」伐伐回過神,母親以寒風觸碰他。在下山途中,他撫摸痠麻的小腿,撫摸著冰冷的巨石,向這個母親輕聲地吟唱古調:「HU!Bunun To mailantagus(哦!祖靈們)……」
    後來,他收到郵寄來的「登頂證明書」,上面寫著:「茲證明霍斯陸曼.伐伐君於九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攀登玉山主峰,海拔3952公尺,登頂成功。」證明書上有他與玉山主峰碑石的合照,最上方一行字寫著「東北亞第一高峰」。
    這張證明書沒有Dunqul-Savi母親的名字。他想,他一定會回來,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
    這本2007年的行事曆兼筆記,包覆木褐色的布書套,封面繡紋像百合,也像山脈。(藏品/霍斯陸曼・伐伐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筆記本:他不只一次登上玉山
    伐伐有一本二○○七年的行事曆兼筆記,包覆木褐色的布書套,封面布繡紋樣像百合,也像山脈。扉頁簽上伐伐VAVA,Bunun。在「月計劃表」裡,每日的小格中註記著他的演講、活動出席、家人與自己的生日、交稿日……八月頁面上方,寫上「保握吧!保握吧!加油!」展現他特有的幽默感。細心與勤勉是寫作者的特質,也來自布農的靈魂,一如《玉山魂》中,智慧長者達魯姆所說的:「今天的事情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完成,因為它會像亂藤一樣,絆住走向明天的腳步。」
    細心與勤勉是寫作者的特質,也來自布農的靈魂。(藏品/霍斯陸曼・伐伐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除了勤勉的寫作勞動,筆記裡也充滿了他對文學的想像,有些像格言、有些是摘句,或者尚未定型的想法。像用不同的節奏與聲音,來回應一種呼喚。他在封面是「大地手札:佛像篇」的筆記本裡寫「布農族的歌聲根本不需要音樂,根本不需要歌詞,靠著獨特的聲音(虔誠的心靈),就能創造出一首優美的旋律;憑著自己的精靈力量,就能表現出一整個世界的情感。」
    他在二○○七年一月底的行事曆上寫著:「成功小說家的條件 一、能寫長篇
    二、要寫出好看的故事 三、要找一個敵人(內在or外在)。」此時,他已經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玉山魂》,主角少年烏瑪斯的成長連繫了布農繁複細緻的生命節奏與文化,他早已寫出「好看的故事」。但他內在與外在的「敵人」是誰?伐伐一九七○年代末在金門當兵,入伍半年後單打雙不打的炮擊行動停止、臺灣島上有湧動的行動與言論、馬山連連長林毅夫泅海叛逃……「『虛偽的戰地前線氛圍』、『敵後捅刀』和『敵前叛逃』的經驗和結果,確實讓我迷惑了一段時日。不過我始終清楚的記得:我這個獵人的後代,曾經被帶到一個沒有獵物的假獵場,心中還充滿熱情的準備好好狩一場獵呢!」奇異的軍旅經驗中,他恍惚於敵我的分際;但當進入文學世界,他也許找到了另一種抵抗與抵達的姿態。
    在1月底的行事曆上寫著:「成功小說家的條件 一、能寫長篇 二、要寫出好看的故事 三、要找一個敵人(內在or外在)。」此時,他已經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藏品/霍斯陸曼・伐伐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二○○七年的夏季,他曾在一場對談中說,他要拒絕的是遺忘,拒絕滅絕與同化──也許這就是他內在與外在的敵人。只是,在這年的冬季,伐伐回到祖靈的懷中,留下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怒山》。伐伐以筆記標註時間,思考時間,也創造時間,但面對死亡與未竟的寫作,時間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嗎?
    伐伐的玉山故事看似沒有說完,但是會以別的方式護衛我們。(藏品/霍斯陸曼・伐伐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應該不是的。因為伐伐留下他的文學,告訴我們何謂死亡,何謂精靈。那是他留給我們的筆記。
    「族人們相信萬物都是由精靈幻化而成的,生死的力量與現象只能在軀體上發生作用,因為精靈本身是不會毀滅的。因此族人面對被獵殺的獵物,必須以沈默來表示心中的憐憫與感恩。」——《玉山魂》
    「他們認為死亡(Madaz)和作夢(Madaisah)相近,故名稱相近。個人精靈也正式從人體解脫,完全獨立的走回族靈永久居住地,並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保護活著的家人。」——《那年我們祭拜祖靈》
    二○○七年冬天,他離開我們,回到Dunqul-Savi的懷抱。伐伐的玉山故事看似沒有說完,但是會以別的方式護衛我們,喚醒我們沉睡的思想與記憶。等待我們一次一次地接近,沉思,聆聽。

    ★作家小傳
    霍斯陸曼.伐伐 Husluman Vava 1958─2007 布農族,出身臺東縣海端鄉,屏東師專(今國立屏東大學)畢業後即擔任教職,畢生致力於存續並發揚布農族文化,長篇小說《玉山魂》於2007年獲得圖書類長篇小說金典獎,同年年底因心肌梗塞驟逝,享年49歲。
    ★觀測員簡介
    馬翊航 一九八二年生,臺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詩集《細軟》,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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