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l C、Ctl V、Ctl C、Ctl V……
當老闆秘書的她,這天又要整理一月一度的會議記錄,把過去半年內多份會議記錄,提取相關資料,Copy and Paste。老實說,這種電腦文書作業,她熟得不能再熟了,雖然工作內容是多麼的沉悶、枯燥、乏味,但她沒有諸多要求。人生不就是那麼重重複複、瑣瑣碎碎嗎?她常常這樣提醒自己。
這份工作也有吸引之處,就是能夠一周五天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尤其是下班時間,總能避過五點半至六點半的下班人潮,雖然她的家跟公司相距不遠,駕車不花上十分鐘,步行也只是半小時的時間,就能往返。
她便是這樣一直過着少交際、小圈子、平凡工作的尋常生活。
但她最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上周末,她的姐姐一家邀請她到主題樂園玩耍和吃飯,慶祝姐姐生日,起初也不為意,但後來從照片中,看見一個在旁經過的三人家庭,她覺得十分眼熟,想來想去,終於記起他們跟她都是某家餐廳的常客,那個坐在嬰兒車的小孩,好像永遠長不大似的。
她又從另一幀照片中,認出了那個售賣雪糕的職員,不就是鄰座大廈的看更嗎?還有那一對在餐廳當侍應的孿生男子,不就是經常跟她在停車場相遇、她總是分不出誰是誰的兄弟?她居住的地方,明明跟主題樂園距離很遠啊,幹嗎大家都在同一天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工作和玩耍?
然而她不是那種尋根究柢的人,奇怪是奇怪了,卻沒有也難以深究下去,她繼續過着她的平凡日子。
直至那天早上,她如常在停車場取車,再次碰到那對孿生男子,他們的車子正好泊在她的車子旁邊。不知是從哪裏來的衝動,不善詞令的她,居然上前搭訕。
「早……早晨,到主題樂園上班嗎?」
兩兄弟你眼望我眼,搔搔頭,動作之一致,簡直就像鏡子照出來的影像,至於誰是主體,她當然也辨不到。
「我們是要去上班,但我們是在銀行工作啊。」她驚訝起來,但仍然故作鎮定地說:「噢,對不起,我認錯人了,Good day!」兄弟倆微笑了,充滿默契地雙雙躍進車子裏,引擎聲、車胎跟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在大清早的寂靜停車場裏迴響。
莫非真的認錯了?有着那麼醒目的特徵,誤認的機會應該很低吧,偏偏那對孿生男子穿着主題樂園侍應服的模樣,沒有出現在她的照片中,口講無憑。
她深深呼吸,然後駕車離去。
這件怪事,讓她愈想愈在意。翌日下班後,她決定到鄰座大廈,找找那位看更。幸運地,他正在當值。她連謊話都編好了,走上前來,結結巴巴地跟他說:「你好……我是在主題樂園跟你買雪糕的客人,因為當時沒有帶備足夠硬幣,讓你少收了幾塊錢,我現在把錢還給你好了。」
那位看更皺着眉頭,站了起來,聲如洪鐘:「你說甚麼?就跟你看到的那樣,我是在這幢大廈,務務實實的當看更,一周工作六天,有時還得通宵工作,根本沒有時間當其他兼職,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早有準備,掏出手機,找出雪糕叔叔的照片。「你看,這個是你吧?」
他定眼把照片看個仔細,「是有點像,但這個人肯定不是我,你看,雖然他有戴帽子,但你應該看得見那人的左邊額頭,長了一粒痣,我卻沒有。」他說時把頭右轉,露出左額給她看,果然是沒有痣的。
她有點失望,連聲「對不起」,匆匆離開。
另一怪事,是她經常在餐廳碰到的那一家三口,居然不再在她的視線範圍出現。本來就像掌握了一些零碎線索的她,彷彿突然斷了線沒了下文似的。
她連日來心神恍惚,工作也鮮有地出了亂子。「我知道這些會議記錄枯燥乏味,Copy and Paste難免。」老闆關上房門,罕有地厲聲對她說:「但你就不能這裏改一點點,那兒換一些些,讓它們看起來不太重複嗎?你當我是瞎子,還是對會議記錄不再上心?」
她「是是是」的點頭,戰戰兢兢返回座位,把記錄從頭到尾改一次,直至夜深。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然而這個夢對她非常真實。她在主題樂園重遇那一家三口,他們幸福地玩着機動遊戲,那個賣雪糕的叔叔人客絡繹不絕,孿生兄弟在餐廳裏利落地給食客捧餐點菜,姐姐一家是其中一桌客人,還有老闆在主題小鎮裏,伸出自拍棒在Selfie,三位同事結伴在另一主題館前,排隊輪候進場。
她卻獨個兒站在樂園正中央,三百六十度全景觀似的,看着這個歡樂熱鬧的樂園景象──還有千千百百個「她」,有的長了頭髮有的大了眼睛,有的時尚一點有的跟她穿得一樣普通,如螻蟻般布滿樂園各處,成了樂園的客人,成了樂園的布景。
(原文刊於2017年7月5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