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絲卡的〈這裡〉一詩我讀過無數次了,但每次讀到最後一段,我都還是會感到震撼。因為經歷過整首詩的想像之旅後,再回到原本的書桌時,我好像已經不可能用原本的眼光看待現實了。
大部分人並不讀詩。這一點,詩人是知道的。波蘭的大詩人辛波絲卡如此寫道:
有些人──
那表示不是全部。
甚至不是全部的大多數,
而是少數。
倘若不把每個人必上的學校
和詩人自己算在內,
一千個人當中大概
會有兩個吧。
這首詩叫做〈有些人喜歡詩〉。有些人喜歡詩,但那畢竟只是極少數,1000 人當中大概有 2 個吧。
其實,在那大多數的 998 人當中,有些人不但不讀詩,他們連小說都不讀(甚至可能連在社交平台上風雅幾句都不幹)。對他們來說,一切的虛構文學──詩、小說、戲劇──都只是浪費時間的消遣,因為它們脫離現實,它們當中沒有真相,它們沒有用。
對於這樣一種態度,辛波絲卡也有一句話回應: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是的,寫詩當然是荒謬的,詩沒有辦法為你帶來真相,詩也不能吃,沒辦法增強免疫力。一不小心,還會為你帶來殺身之禍,就像我們在一個個觸怒了政權的詩人身上看到的那樣。
但是,詩裡面有著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讀一首詩,有時就像經歷一場穿越無數星球的外太空之旅,再瞬間安然無恙地回到地面。詩是可能性的宇宙。讀詩、寫詩是荒謬的,不讀詩、不寫詩,對於詩人來說,當然也是荒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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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絲卡是我偏愛的詩人。許多人對辛波絲卡的印象,就是她語言簡潔但充滿機智,擅長諷刺而又不失幽默感。這些觀察我都同意,在這裡我想提的是她的另一個長處:
在她的詩裡,偶爾會出現一些非常巨大的「尺度」的變換。而這種瞬間尺度的變換,充滿了詩意。
例如說,她可能會在詩的一開頭,讓我們看到的一些日常熟悉的空間,房屋、桌子、椅子等等,但下一段她就瞬間帶我們上太空,好像要我們把整個地球盡收眼底。
例如她有這麼一首詩叫做〈這裡〉:
噢我無法代其他地方發言,
但在這裡在地球上我們各項物資充裕。
在這裡我們製造椅子和哀愁,
剪刀,小提琴,感性,晶體管,
水壩,玩笑和茶杯。
這是第一段。在這一段,我們顯然還在地球,我們看到的都是日常看過的東西,我們熟悉它們的 size。但接下來,辛波絲卡彷彿帶我們踏上前往其他星球的旅途:
別的地方各項物資也許更豐,
但基於非特定原因他們缺乏畫作,
陰極射線管,餃子和拭淚用的紙巾。 這裡有無數周圍另有地方的地方。
你或許對其中一些情有獨鍾,
可以為它們取個暱稱,
以收避邪之效。
後面還有一段,辛波絲卡彷彿從一個遙遠外太空的觀點,客觀地評價地球的萬事萬物:
無知在這裡超時工作,
不斷地計算,比較,測量,
下結論,找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這裡無一物恆久,
因為自遠古以來皆受大自然的力量主宰。
而你知道──大自然的力量容易疲勞
有時須長時間休息
才重新啓動。
人類對待大自然的方式,就是不斷地去計算、比較、測量,從而找到利用自然最好的方式。但這樣的態度,可能正是一種無知。
除了無知之外,辛波絲卡也討論到人類世界中最殘酷,也可能是最愚蠢的一種現象,那就是戰爭。不過也許是為了在外星球的朋友面前給地球人保留點面子,辛波絲卡還是幫地球人說了幾句好話:
我知道你接下來會想什麼。
戰爭,戰爭,戰爭。
但還是有中場休息的時候。
立正──人類是邪惡的。
稍息──人類是善良的。
立正時創造了荒原。
稍息時揮汗建造了房屋,
然後盡快入住。
接著在倒數第二段,辛波絲卡給了我們一段非常漂亮的比喻,讓我們彷彿戴上了童話故事般的眼鏡重新看待太陽系:
再補充一點,
你可免費在行星的旋轉木馬上旋轉,
而且和它一起搭乘星際暴風雪的便車,
令人炫目的光年如此迅捷,
地球上無一物來得及顫抖。
緊接著最後一段,也是最厲害的一段來了。在經歷過這一整趟外星球之旅後,辛波絲卡瞬間將我們拉回現實:
請仔細看:
桌子還立在原本的位置,
紙張依然在原先攤開的地方,
唯微風吹進半開的窗戶,
牆壁上沒有任何可怕的裂縫,
會讓風把你吹向烏有。
這首詩我已經讀過無數次了,但每次讀到這一段,我都還是會感到震撼。因為經歷過剛才這趟想像之旅後,當我回到原本的書桌時,我好像已經不可能用原本的眼光看待現實了。
執行登月任務的太空人柯林斯回到地球之後,他也覺得不再能用原本的眼光看待現實了(很多太空人都是如此)。柯林斯曾說過一段著名的話,我的感覺也像是這樣:
“I don’t know. I don’t know to this day. I had a feeling it’s tiny, it’s shiny, it’s beautiful, it’s home, and it’s fragile.”
「我不明白,我至今仍不明白。我感覺地球是如此渺小,並且在發光。它是如此美麗,它是我們的家園,而它又是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