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轉向他所謂語言文字那一類的事物,接觸它們、摸索它們,他便在其中發現它們本身所具有的些微光輝以及大地、天空、水和一切造物之間所特有的親切關係。
——《沙特文學論》
對於早一個世代的沙特來說,詩人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他認為詩人不與作家同列,而是與繪畫、雕刻和音樂「站在一邊」。也就是說,語言文字對詩人而言,不是表達的工具性符號,而是和自然、聲音、色彩一樣的「物」,「語言像草木一樣,是從地上自然長出來的自然物」。因此用圖像來閱讀詩、詩人,會不會也是一種更適合的讀法呢?
《辛波絲卡——拼貼人生》Alce Milani繪著,林蔚昀譯,大塊文化2021.7月出版
擺脫一般的文字傳記,擺脫只能從童年讀起的時間軸,在《辛波絲卡・拼貼人生》,我們看到了很不一樣的傳記讀法。水彩暈開的神采,讓人想起詩的語言,帶有某種事物本質的準確性,卻又涵蓋著事物周遭所有的靈光。曖昧的界線,超乎邊際的想像。從墨色的黎明開啟,詩句來到詩人床沿,對話、生活,詩人有技巧地迴避來自「詩」的挑釁,在語言的湍流裡,跟著翻頁的圖像,知道詩人今天要去結婚、住進文學之家,開始新的生活。
水彩、陰影、虛構和拼貼
關於細節本身,書上說的不多,就像辛波絲卡自己也說得不多,但那無損於她生命的亮度。就像作者以淺黃色為襯底,貫串整本書。對共產主義充滿希望的那些年,背景裡透著大量的淺黃,跳躍的生命情境與思想,充斥在辛波絲卡的日常裡。她常穿的一件襯衫,就是淺黃色為底,上面點綴著紅色線條的花,在她一個人閱讀、思考的深夜裡,跳出來。
然而一開始的等待黎明的墨色也提醒讀者,辛波絲卡所生活的世界並非太平盛世,因此亮黃色的背景裡,隱隱作祟的許多陰影,在某些關鍵時刻就會大幅顯影,像是書中引薦她入住文學之家的虛構人物柯瓦斯基,因為辛波絲卡的信念開除她,當辛波絲卡走出街道,身上的黑衣,交錯路過的暗色道路、房子,唯有她手上的盆栽是亮黃色的枝葉。旁邊的空白處拼貼出她的詩「我們是時代的孩子,這個時代是一個政治的時代」,神情黯然。
在大量的水彩之間,作者也使用拼貼技法表現,使其更接近辛波絲卡的生命,因為辛波絲卡也同樣喜歡拼貼。剪下喜歡的事物,於是語言或圖像不再只是一個終極的用法,被剪下來之後,就嫁接為作者的意旨。書中有辛波絲卡狀似剪下他人的結婚照、有作者拼貼辛波絲卡當導演拍攝猴子(也是辛波絲卡詩裡的意象)以及其他事物的照片,甚至不只是實際上故意突兀的拼貼,也有用水彩畫出、但事實上並不存在詩人生活裡的貓,還有上述提到的「柯瓦斯基」,他們或許以某種形象出現在他們生命中,或許也只是存在她的詩中,就連最後她參加諾貝爾文學獎晚宴時,是不是真的讓坐在一旁的瑞典國王破戒抽了一口文學的煙呢?
詩的真實是唯一的真實
是不是真相其實不重要,如果要徹底潛入詩人的形象世界,詩的真實才是身為讀者的我們唯一需要把握的。
從圖像裡我們得以看見辛波絲卡的某種真實,看見那些她珍視的情境,看見她在黑色的現實裡伸出溫柔而幽默的手。我喜歡她不說偉大,只說「詩是為了那些好心/還找得到時間、意願和一點點寧靜/來讀詩的人而寫」,同時手裡握有一手很好的同花(撲克牌)。喜歡她在險惡的政治年代裡,說著「隔天天氣晴朗/不過那些還活著的人建議攜帶雨具」,把焦慮藏在微笑裡當成戲謔,生命本來就是一場遊戲,不是嗎?
她的笑容甜美,她詮釋愛情的方式也很甜「在同一批把手和門鈴上/他們的觸摸彼此交疊」「每個開始都只是續集/而人生之書/總是從中間讀起」,從輕微的感官交歡,到生命中的交心。這些是她生命裡深刻的火花,但她卻只願輕輕帶過。
「每個開始都只是續集,而人生之書,總是從中間讀起」
在台灣,閱讀辛波絲卡
最後想說一點,關於在台灣閱讀辛波絲卡的感受。似乎我們對辛波絲卡的名字知道太多,卻也對她理解得太少。從這本圖文書的延伸資料裡,我才明白,原來我們從前讀到的美麗譯詩,只有二個翻譯者,一個是不熟悉德文、但有心(好心的讀者)且本身就是優秀詩人的陳黎、張芬齡夫妻翻譯的。另外一個就是此書的翻譯者林蔚昀,從波蘭文原汁原味翻譯出來的,相較之下有些詩句沒那麼美,但可性度可能更高,畢竟詩的語言從結構和音節就開始產生了。讓我忽然覺得,我們能讀到這兩家譯文,已經是異常艱辛與豐富了。而且讀了之後,就想要更多,例如這圖文書中屢屢提到的辛波絲卡傳記。雖然從辛波絲卡的角度來說,詩已經是她的傳記了,但是從讀者的脾胃來設想,有機且美味的食物,永遠都會是第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