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術，假如榮格4

小時候除了在閣樓裡擺放石頭和它們對話之外，榮格也試著拿木頭雕刻成人形，加入對話的陣容。不管是石頭或是木頭，那些材料的質地又冷又硬，擺桌上或地上還可以，但拿在手上就是，又冷又硬，和眼下又暖又軟的饅頭完全不能比，何況，饅頭還可以吞下去填飽肚子，木頭石頭可不行呀！

榮格自顧自的講著小時候媽媽不在的孤單經驗，眼看澳福擺放完櫃子裡的饅頭到蒸籠、移開第一籠到木架上、點火蒸起第二籠饅頭、處理餘下的麵團進冰櫃，「呀，你剛剛講什麼，我沒聽仔細。」

「沒關係，」榮格笑著說。

澳福把手上的麵粉抹在身上圍裙，伸手取過榮格已喝淨的水杯走到一旁，又幫榮格注了一杯。

榮格接過水杯時，頓了一下。倒不是澳福在遞水杯給他是用丟的或用雙手捧的，而只順手用右手拿過來而已。

對榮格來說，這樣平等被對待的經驗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在醫院裡，許多人都因為他身形高大兼醫師身份而尊敬有加；艾瑪，想到她榮格不禁露出微笑，畢竟他有現在的一切也是因為艾瑪的緣故，只是話說回來，這位有錢的岳父竟然會讓他的寶貝女兒嫁給一位窮酸的醫生，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呢？莎賓娜史畢爾埃，聰慧美麗的猶太裔俄國人，竟然寫信去給佛洛伊德參了我一狀，嘖嘖…

澳福扛起角落一個紙袋，來到一台機器前。說是機器也不為過，就是看來簡陋了些：數字5型狀的架子，上方是個大大的驅動馬達，下方一個大大的缸子，裡頭還有兩根鉤子。「砰！」紙袋落地聲再度把榮格拉回到現實來，被這沒見過的機器給引起了注意：「這什麼？」

「這…」澳福一時語塞，「這…這是用來攪拌麵粉的…呃…腳絆雞。」

「腳絆雞？」

「是，是攪拌機，」澳福努力的送出氣音，好讓榮格聽清楚些，「麵粉在這機器裡面，我還會再加水，再加些酵母。」澳福一邊解說著，一邊手不停動著將整袋麵粉到缸子裡，又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往缸子裡倒。

榮格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想起妹妹出生不久，他開始在家中庭院裡那個石牆的縫孔升起火來，他還會要求鄰居的玩伴們去蒐集木材，將一枝又一枝的木棍往洞裡丟，努力維持火勢不滅。如果有其他的玩伴也想把木材丟進洞裡，他會要他們去找自己的牆壁洞升火。「這可是我的火呢！」

添柴？加水？榮格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但又不是那麼的真切，一時之間他也不曉得那是什麼。

只見澳福打開冰櫃，取出一條白色條狀物，除去包裝紙片，將裡頭的物品剝下一塊又一塊，丟進缸子裡，「這是新鮮酵母。」澳福扳開攪拌機的開關，兩根勾子規律地在缸子裡運轉起來，像是行星般互相追逐、卻又不會交纒碰撞。

榮格看得興味盎然：沒想到這麼單純的規律動作，竟然把原先鬆散的白色麵粉和水以及酵母塊給慢慢結合起來，成為一大團柔軟翻騰的麵團。幼年的他雕著石頭木頭，是把原先堅固的物質一片片、一塊塊以鑿刀剝離下來，產生許多碎屑。米開朗基羅雕刻完大衛像之後，有人問他怎麼會有這個靈感，雕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呢？米開朗基羅絲毫不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笑著說，我只是把禁錮在大理石中的靈魂給釋放出來，恰巧是大衛罷了。

釋放？結合？

正當榮格看得入神，剛才那股迷漫在他夢裡的白霧再度出現，漸漸擋在他和澳福與攪拌機之間，眼前事物不再真切，規律的機器運轉聲倒持續著，「嗡～嗡～嗡～」

「澳福，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先前的白茫茫榮格在昏沈沈之中，這回則是清醒著，榮格揮動的手成了黑影，白霧也跟著擾動起來。榮格時快時慢的在白霧中揮著手，剎時分不清是手在帶動霧氣，還是霧氣推著手移動。

「噢，甭擔心，第二批饅頭快蒸好了。」澳福顯然曉得榮格玩起來，語氣也跟著輕快了。澳福先是關掉攪拌機的開關，伸手進缸子裡摸索了一下。榮格見狀靠了過來，「這是什麼？」

「給你摸摸看，」澳福不急著說明，把手中的白色物體遞給榮格，後者將該物握在手掌中，一時看不真切而用力，只見從指縫擠出一兩條白色物，晃著晃著。

「史萊姆？！」

榮格想起巴塞爾大學基礎生物課程時，教授放在講桌上給醫學生們輪流觸摸、軟軟又黏黏的物體：這是黏菌，最大的單細胞原生生物，既不是真菌，也不是細菌，有些研究室的人員還拿來當沙拉吃！Ooops！

「噗～史萊姆？那是什麼？」澳福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麵團，T~ E~ I~ G~」

「原來是麵團呀，」榮格自己也笑了起來，「還真的嚇到我了！這就是剛才的麵粉加水，攪拌後的結果嗎？」開始把玩起麵團，揉揉捏捏、拉拉扯扯，發出讚嘆聲，「這比傑克魔豆還要神奇！」

「麵團還沒有完成噢！」澳福任由榮格拿捏著麵團，雙手在身上的工作圍裙擦了兩下，取下掛在牆上的棉質手套，關閉蒸籠下的瓦斯爐火焰，戴上手套。「請你後退。」

「？」

澳福取下蒸籠上的蓋子，置放工作枱上，「第二籠饅頭出爐囉！」再一層層把蒸籠裡的饅頭移置到架子上，「又一批新鮮出爐的饅頭，還要再來嗎？」澳福手沒停著，「你剛剛吃完兩顆，大概也吃不下了吧。」

「這麼好吃，我可以帶回家嗎？」

「沒問題！」

人與人的連結，真是奇妙，榮格心裡想：和佛洛伊德這個猶太人相遇，他提出的性驅力理論實在太有趣了，一個人不是只有外在行為或者是說出的話值得相信，還有龐大的潛意識或者是利比多，在影響著一個人的行為；又譬如眼前的這位東方人澳福，說他是清帝國的子民，但是他的德文說得非常好，給我好吃的饅頭，以及黏糊糊的麵團，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交流。

「碰碰碰！」正當兩個人一邊聊著饅頭、水與麵粉的連結時，前方店面傳來敲門聲，聲音大到在工作區都聽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