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術，假如榮格8

「一言難盡呀？這是怎麼說呢？」澳福不禁感到好奇，究竟怎麼一回事，討個媳婦兒有這麼多事情嗎？何況，榮格夫人看來氣質很好、人又漂亮，出手又大方，怎麼也想不出榮格何以出此言。

「我和內人是一見鍾情，一來她真的漂亮，比玫瑰還漂亮；二來她們家是瑞士第二大的實業家，資產雄厚，三來是…嗯，你要低調，」榮格格突然壓低聲音，彷彿隔牆有耳似的，還環視了四方，「我丈人得了梅毒，就算他們一開始就不喜歡我這窮小子，說是高攀了天鵝，但想到我是醫生，說不定可以協助醫治…」榮格把玩著麵團，慢慢把他的故事說了出來，對澳福在工作枱上忙著什麼，並沒有太在意。

「難怪夫人出手那麼大方。」澳福手邊工作時做時停，沒留意榮格的表情。

「咳…對，對呀…」被人當面指出老婆娘家是富豪，倒是榮格未曾經歷的，一時還不知怎麼回應，不過，澳福似乎無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的眉頭深鎖，緊緊望著工作枱上的麵團。「怎麼了？」

「很奇怪，這次麵團似乎不怎麼對勁，」澳福聽到榮格詢問，眉毛皺得更緊，「恐怕得要重打了。」走到攪拌機旁，拿起缸子到工作枱邊，翻起一大坨的麵團進去。「就只能重打了。」

「是怎麼不對勁呢？」看不出麵團有何異狀的榮格，湊近了詢問。當時佛洛依德提出潛意識學說，看穿人類行為表象底下還有更深層的影響因素，深深吸引著榮格。儘管在前往美利堅共和國的途中，兩人理念不合的情況日益加劇，卻不妨礙佛洛依德洞見的威力。

「你看這裡，」澳福捏了一小坨麵團遞給榮格，後者先將手上的麵團麻花放在工作枱一角，接過來。「拉拉看，彈性如何？」

「另外一塊，」澳福又從另外捏了一小坨麵團遞過去，「再拉拉看，彈性如何？」

「！！」

明明外觀看來一樣，入手的觸感也一樣，豈知拉起來竟是有不同的反應：一坨一拉就斷、毫無彈性可言，另一坨的延展性甚佳，只比口香糖差一些而已；這樣子說起來，生活中還有許多可以類推的事情呢，譬如那些斯底里症患者在未發病時，看起來也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譬如同樣是歇斯底里症患者，每個人呈現出的病症多少還是不一樣，譬如同樣在詞語聯想中對於「家庭」反應時間超過1秒的受試者，其實內心的情結也是不同…史畢爾埃小姐蘇黎士大學畢業後，目前在哪裡行醫呢？還在佛洛依德的門下學習嗎？

「很不一樣吧，」澳福接過榮格遞還給他的兩坨麵團，丟進攪拌缸裡，「一般來說，麵團在攪拌過程中會慢慢變得均勻，」攪拌缸後，再度啟動電源，「啪！」兩根攪拌勾轉沒幾下就勾在一起、發出巨大聲響，嚇得澳福趕緊切掉電源。

「Synchronität！（共時性）」榮格大叫的同時，澳福也跟著叫出來，「Einfühlung！（empathy/感應*）」

兩個人彼此互望了一眼，噗嗞的笑了出來。

「我以為你會嚇到吱吱叫；畢竟攪拌機是你的吃飯傢伙，」榮格先開口。

「我也以為你會嚇到呆掉，沒想到你竟然說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德文；那是什麼意思？」

「共時性？就是說一起發生的事情。通常是一起發生的事情，背後會有它特殊的意義，只不過，人們不見得會注意到而已。」

「所以我們兩個同時感到驚訝叫了出來，這就是共時性？」

「不完全是。但如果我們都找到了它們背後的關聯性、找到意義，那就可以說是了。」榮格停下來看看澳福是否理解他的話，「對了，你的德語怎麼說得這麼好呢？懂得使用這個字的人，在德意志帝國也不多，尤其你又是個外國人。」

榮格腦海裡閃過另一個畫面：和佛洛伊德討論過程中，他並不認同我的想法而有了書櫃裂開的聲響，佛洛伊德對此嗤之以鼻。我說還會有第二次，果不其然，書櫃又再響了一次，這回佛洛伊德就閉上了嘴，卻也不肯再談論了。說到底，會不會佛洛伊德自己也很堅持固執呢？有沒有可能我和他其實都有各自的堅持、誰也不肯讓誰呢？

「是這樣子的啦，這是我師弟尉禮賢（Richard Wilhelm）教我的。」澳福開始解說他和尉禮賢相遇的經過：原本是來大清帝國宣教而想學好華語的他，兩人先後拜師在勞乃宣的門下，沒想到學著學著，尉禮賢被中華文化的這些典籍吸引，勞夫子也忙著講課或與高士結交，或議論義和團云云，經常顧不得尉禮賢，其他同學也有樣學樣、不怎麼搭理他。然而兩個人年紀相仿，母親曹氏也常告訴他窮人不能窮志氣，《膠澳租界條約》是政府的事，和尉禮賢一介百姓無關，因此兩人走得近，經常互相討論聊天。德語能夠說得溜，也是尉禮賢教的。後來能夠到法國普瓦蘭麵包坊工作，也是為尉禮賢牽成的。

「這麼說來，尉禮賢對於漢語古典書籍的理解，也很厲害囉？」

「這就是感應啊！要不是尉禮賢到青島宣教，我也不會遇到他；要不是因為戰亂，我也不會離開支那到這裡來；要不是你上星期在我門口昏倒了，我也不會遇到你…」

「要不是我昏倒了整夜沒回家，我老婆也不會這麼關心我；要不是我對你說的德語這麼流利感到好奇，我也不會知道你認識尉禮賢的經過…」

「要不是夫人這麼有錢，給了我一疊厚厚的鈔票，我才不會這麼慌亂緊張…」

「要不是我治療安東妮吳爾夫，我老婆也不會這麼想要知道你是誰…」

「哈哈哈哈哈！」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接著講，就像是在說相聲一樣不停地抖著包袱，而且還沒有經過任何彩排。突然兩人對望了一眼，停了下來，笑到眼淚都從眼角流了出來，「攪拌器壞了，Synchronität！Einfühlung！」

「話說回來，這一批麵團要怎麼辦呢？」榮格正色詢問，兩人聊到忘了時間，要不是榮格提醒，澳福恐怕還聊得起勁；要在異鄕遇到聊得來的人，還真是不容易呀！

「囧…遇到你就沒好事的概念嗎？呵呵！」澳福走近攪拌缸，挖了一坨麵團出來，又拉又扯測試麵筋成形程度；「嗯，這麵團沒問題了！」

「等等，你說麵團沒問題了？」榮格對於麵團狀況如何並不熟，但他曉得澳福之前有點擔心麵團，「這是怎麼確認的？何況你之前給我兩坨不同的麵團，延展性還真的是不一樣咧！」

「還說哩，你怎麼對麵團這麼感興趣呢？你剛剛沒回答我。」

「呃…就像我說的，從小我就喜歡雕刻石頭木頭的，但那都是把東西去掉，雖然變了個樣子，可能更漂亮更好看，可是本質都沒有變化…」

「嗯哼…」

「不過，看你就整袋麵粉、倒水、攪拌，變成麵團，最後還烤成麵包…這個過程中，麵粉不見了、水不見了，得到的東西卻是前面兩者結合而成，這就很神奇了…」

「嗯哼…」

「沃夫？」

「安怎？」聽得入神的澳福，完全把傍晚那群孩子要來買棍子麵包當晚餐的事情給拋在腦後，突然被榮格這麼一叫，登時回到地球上來。

「沃夫，你知道我從事什麼職業嗎？」

「怎麼突然這麼問我呢？」

「你猜猜看吧！」

「嗯…有了。中華帝國有位古老的哲學家，叫做強尼孔，他曾說過『看一個人做的事情，想想他做這事情的動機，然後再看他是不是能感到安心，如此一來，這個人的好壞，根本就無法掩藏，』」呼～幸好當時和尉禮賢讀了不少古籍，不然要將孔夫子的話變成德語，還真不容易呀～

「強尼孔？」

「嗯，強尼孔。所以說，你一邊仔細揉捏麵團，還對麵團興味盎然，一定不只是興趣於麵團的手感，」澳福說著，仔細觀察榮格的反應。

「嗯哼…」

「甚至，好幾次你是閉著眼在捏麵團，表情非常投入而專注，嗯…要嘛你就是在想念過去的事情…」澳福見榮格不吭聲，繼續說道，「要嘛就是過去的事情抓住了你…」

「…」

「我會說，」澳福嚥了口水，「你是個想念爸爸或媽媽的孩子！」

*《黃金之花的秘密》由尉禮賢及榮格共同翻譯。榮格認為《易經》之科學性在於卦象呈現的方式不以西方熟悉的因果律，而是所謂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原理，此與華人之感應相通，故有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