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聊齋渡疫情：趙城虎

在電影《親愛的房客》的鋪陳中，我們是由莫子儀飾演的健一緩緩踏進那個悔恨與藥罐味交雜的客廳，封印笑容的鋼琴老師像個僕人一樣，低調的煮飯、打理家務、接送小孩上學、服侍媽媽（房東、愛人的母親）、換藥清穢物，做完了這些，他默默的上樓，沒有同桌吃飯的資格，還被房東的小兒子視作覬覦財產的賊，面對這一切，甚至後來被指控殺人，他完全不辯解，彷彿他的人生再也沒有為自己說話的餘力，愁苦，鬱悶，自虐，他不敢懷有快樂的想法，讓人簡直無法忍受，到底為了什麼他要折磨自己至此，直到房東太太說了那句話，咬牙切齒，任何母親都難以原諒害死自己兒子的兇手，不管是意外還是蓄意，像《橫山家之味》的老媽媽，對於長子為救人而溺斃耿耿於懷，每一年兒子的忌日，她都親切中帶著肅殺不停叨念著，要讓被救的少年記得，「你的命是我兒子的命換來的。」

《聊齋》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主演者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情緒勒索達人——趙城虎媽，在她變成虎媽之前其實也是個慈祥和藹的老太太，和兒子相依為命，兒子也算至純孝兒，陪侍在側早晚省親無一日暫離，到四十歲仍未結婚，但凡媽媽不滿意的，他便不娶，挑來選去無影蹤，也沒有狐狸投懷送抱，就一直維持著母子同宿的生活。

有天這兒子早上入山去挑柴，到了晚上還沒回來，媽媽在家坐立難安，油燈燃了整晚，佛桌上插滿線香，兩手搓磨著快破皮，打算天一亮她就要外出找兒子，就在雞啼不久，門外傳來急急叩門聲，「回來了？」開門，相熟的樵夫帶來噩耗：「你兒子在山裡被一頭老虎咬死了！」

天昏一半，他還說屍首被虎銜走，連骨頭都不知要去哪收。趙城媽開始哭啊，猛烈的嚎啕的撕心裂肺的，比瓊瑤女主角更洶湧的放水法，劉雪華是水龍頭，那趙城媽就是尼加拉瓜大瀑布，夾帶驚人的聲勢，讓鄰居個個聽著心裡冒寒氣，於是有人勸她既然要哭，就哭給能做主的人聽，讓他給妳兒子報仇！

聽說有個官擅長打老虎，要不，你去找趙城縣長吧。她聽進去了，準備好護膝護肘食鹽水喉糖，要幹就轟轟烈烈，絕對張揚，於是她就跪在縣衙大門前，舉大海報：「老虎殺人！還我兒子公道」，逢人就喊，有人停下來就哭，非得要人幫她傳話，「請縣長打老虎，為我兒子報仇。」

喜歡打虎的縣長聽見了，特別接見她，她聲淚俱下，虎殺人亦和人同罪，請捉拿之！「老虎不受刑法制裁啊。」

「我～不～管」她竟當場倒地打滾「給我殺，殺我就要殺老虎」從沒人敢在縣長面前歇斯底里，他幾乎就要找手下攆她出去，但老婦道具齊全，白帛、髮簪、大紅衣，一件件放地磚上，持續叫囂：「叫你殺老虎就殺老虎，牠可是吃了我兒子啊，你不殺，那我就死在這，做鬼去抓牠。」

唉，這，好吧，我找人去打虎總可以。

「老媽媽哭得這麼認真，有誰自告奮勇要去打虎的，站出來，有賞金。」他看了看自己部下，有個午休跑去偷喝酒的，臉紅紅、站不直，剛好他名字叫李能，縣長就喊了：「李能，你能。」「在，是，什麼？」「你能不能？」還在醉的李說「能。」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過了半天酒醒才發現自己被坑了，回去跪求長官收回成命，但縣長不准，要他給個交代，絕不能讓老太太再進來哭。他只好帶幾個獵人上山搜索，希望至少隨抓隻虎交差，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別說老虎，連貓都沒抓到。他被罰杖刑百下，皮開肉綻，這回換他哭了。

不能找縣長哭，那就找陰間的城隍訴苦，天天到城隍廟拜求，換城隍不得清靜。

過沒幾日，李能的家門口來了一隻老虎，兩前掌觸地蹲坐貌，像溫馴的橘貓，更離奇的是，牠懂人語。「咦！難道你就是我上山找了好久，那隻殺了老婦兒子的老虎？」虎點頭。李能又驚又喜，對虎說：「你坦承殺人，那就套上這副鐵項圈，隨我去縣府。」虎竟乖乖跟從。

縣長聽聞李能在家門口逮到老虎也大感好奇，早飯都忘了吃，套上官服就乘轎回府審案。「老虎，你知殺人是要賠命的，你可認罪？」虎又點頭。縣長很樂，因為沒審過老虎，新鮮，他想做點不一樣的事。「老婦只有一個兒子，你把他殺了，她要如何生活？看你懂靈性，我也不想殺你，如果你能代替她兒子奉養她，那我就饒你不死。」（咦？沒通知老太太來旁聽？）

老虎吼了一聲，聲震公堂，差點把執杖的拿筆的磨墨的嚇得瞬間作防震演練，都躲進几案下，縣長手心冒汗腿發軟，李能緊抱柱子像隻壁虎，他只記得把聽話的虎帶來，根本忘了猛獸的力氣有多大，沒綁四肢也沒拴牆柱，倘若牠反悔，整廳的人都是牠的食物。

不過老虎不打算這麼做，牠早就跟城隍達成協議，如牠贖了這罪，就提名牠參選下屆虎爺，人間這點恩怨還是趁早了結的好，於是牠趴下，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撒嬌似的磨起背來，讓縣長鬆了一口氣：「你這是答應嗎？好，本官饒你不死，你走吧！」 「李能，傳話給趙城媽，說老虎已認罪，這事就過了。一案不二審，別再哭了。」縣長想起早飯還沒吃，餓了。

老媽媽很火，她都哭成這樣了，老虎都抓到了，竟然不執法，簡直沒有公平正義可言，正苦思是否要找更大的官發作，卻聽見叩門的聲音。 「誰？」開門見一隻死鹿。她嚇了一跳，鹿的脖頸有齒痕，獵戶說是老虎咬的，從此，三不五時門口總有野味生鮮直送，老婦做起肉脯批發生意，賺了不少錢，漸漸的，她也就不責怪老虎了。有時，她還會在屋簷下放一盆水，待虎銜貨來可以乘涼休息，雖然一人一虎無話可說，但老虎的確遵守約定。

十年後，老婦過世，老虎走進中庭大聲吼叫，把鄰人都喚來，幾個知道內情的獵人和肉販知道老虎就在附近監看，不敢怠慢她的喪事，禮儀、法會、上等棺木、墓地墳塋全都有專人負責，負責的那家隔天會收到一隻野豬作為報酬。 村人感念老虎的孝心，集資在山徑旁蓋了一間義虎祠，成為小山村的獵人之神。

本來只想參選虎爺，竟成主神，老虎也沒想到。

#存書樓夜話 #虎界莫子儀 #命運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