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先生是搭著汽車走的!」兩三個孩童沖著澳福的店門口叫喊著,儘管店門已經關上了,還是能聽見他們的興奮語氣,穿過厚重的玻璃門,直達店裡托著下巴打盹的澳福耳裡。
夜裡看他的模樣,就還是一般人而已,頂多衣著講究了些,但是,有汽車來接他…嗯,管他的,那是他有辦法。澳福心底納悶著榮格的出身,畢竟穿著三件式西裝,再怎麼有斑汙,也是走路跌倒所造成的,卻無損於全套西裝的價值。倒是,他半夜倒在店門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榮格離開後,澳福才有時間思考這些事情,不過…唉,管他的,就是個萍水相逢的人而已,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呀。
榮格在車後座,望著右手邊的蘇黎士湖面出神。初春的氣候變化很大,幸好今天天氣還算晴朗,沒有冷鋒,要是真有的冷鋒來的話,大概我也很難撐到打電話回家,早就凍死在街上了。對了,昨天我明明還在書房讀著熱騰騰的《普通語言學教程》,那時去日內瓦大學聽了索緒爾教授的語言學一節課,他信手捻來就是不同的例子,講解又生動,讓人留下深刻印象…怎料到他在三年前過世,想再多了解他的見解再也沒機會了…幸好他的學生整理出他的講稿,集結成冊…他那個什麼把概念叫做「所指」(signifié),把音響形象叫做「能指」(signifiant),真是有趣得緊,這和佛洛伊德的意識以及潛意識好像。說來也是拜他之賜,我的字詞聯想實驗,如果有機會請教索緒爾教授,和他討論,不曉得會有什麼樣子的變化呢…對了,我今天清晨怎麼會出現在沃夫的店門口呢?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呢?
「老爺,我們到家了!」駕駛的叫喚頓時把榮格從自己的世界拉了出來,庭院裡的孩子呼喚聲更是把榮格帶回到現實來,「爹地~」剛滿足歲的海倫顛顛跛跛的走過來,艾瑪緊跟在後,其他幾個比較大的早早就衝上來圍著榮格,吱吱喳喳你一言我一語的告狀著誰又和誰如何如何,絲毫沒想到榮格昨夜不在家‥要不是艾瑪接到電話、趕緊通知老司機波特備車去蘇黎士歌劇院接回榮格,大家才驚覺爹地不見了。
「爹地~」海倫在草地搖搖擺擺地走著,好容易才走到榮格身前,高高舉起雙手,突然一個踉蹌,榮格趕緊蹲下來,一把抱起海倫,「乖乖,有嚇到嗎?」「沒有~」海倫拖著長長的鼻音,在空中興奮揮舞著雙手、幾乎要把榮格的眼鏡打掉。瑪莉安娜趁著榮格右手抱著海倫的空檔,一把拉著榮格左手,「爸比我也要抱!」
波特和女傭南妮看著這一家七口慢慢向宅邸移動,斷斷續續聽到艾瑪的聲音「…海倫生日…今晚…最好是你忘記了…」
「孩子們,跟南妮阿姨去吃午飯吧!」艾瑪進到屋子後,揚聲交待,隨即轉向南妮,「幫我安頓孩子,我還有事要跟老爺談。」
「是,夫人。」南妮伸手抱過海倫,接過瑪莉安娜的手,「孩子們,我們先去餐桌上坐好!」阿格奢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帶路,格瑞特和法恩滋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們對於父親母親支開他們這樣子講話,已經見怪不怪了。
「你是不是還有和莎賓娜史畢爾埃見面?」隔著一道門還是能夠聽到艾瑪揚聲說話,「我就知道,昨天半夜你一定是去和她鬼混了!」
「沒…有…」才不久前那個講話滔滔不絕把十幾個人唬得一愣一愣帶領他們穿過絲路跨過蒙古戈壁沙漠見識到六個世紀前可汗的珍貴的蒸氣圓麵包然後遊過大運河到達東方威尼斯欣賞各式各樣的綾羅綢緞最後沾了滿身香氣回到義大利威尼斯的那個榮格,竟是擠不出什麼話來。
「而且,你竟然在海倫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消失,你這個人實在是太過份了!當初是你執意要取名為海倫娜的,要不是我再三懇求,你才答應把他取名為海倫。結果你竟然消失了!」
海倫娜?!對耶,我都快忘記這個表妹的存在了,當初和她交好,還組織了降靈會,一起經歷許多精彩的案例,實在是一段難忘的經驗。要不是海倫娜後來別有所圖,我只好和她漸行漸遠…
「不…是…這…樣…的…」蘇黎士湖畔的三月微風穿過二樓的窗戶,擋不住一身冷汗:榮格趕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拭去額頭上的沁出的細細汗珠…
「不是?!」站在樓梯口的法恩滋被艾瑪突如其來的獅子吼嚇了一跳,媽媽這次真的很生氣,他想。法恩茲趁著南妮安頓海倫以及瑪麗安娜的空檔,說要去洗手間,一溜煙的跑到二樓,腳步還沒到主臥室的門口。
「不是莎賓娜史畢爾埃?!」
「不是!」
「那就是安東妮吳爾芙了!」
「啪!」突然房裡傳出一股清脆的聲音,隔著房門的法恩茲也聽得清清楚楚。
「共時性!」榮格和艾瑪的聲音同時叫了出來,幾乎分不清楚是誰先誰後。
「想不到搬進來還沒有5年,這個櫃子就裂開了,真是奇怪。」榮格趕緊轉移話題,希望艾瑪不要再追問下去。自從上次和佛洛伊德在討論,兩個人遇到爭議話題時,那個厚重的書櫃突然裂開,這件事情讓榮格牢記在心:無緣無故卻同時發生的兩個獨立事件,背後一定有什麼意義存在,只是不見得容易被人發現而已。
「外部催化現象,」艾瑪記得榮格是這麼說的,「一種心理想法導致的物理效應。*」雖然這個說法被佛洛伊德看輕、認為是邪門歪道,艾瑪卻記得清清楚楚的。
「真的…不是吳爾芙?」這回換艾瑪的聲音遲疑起來了。當初看著榮格博學多聞、才幹過人,加上英俊挺拔的身形,艾瑪不顧家人的反對,決意要和榮格結婚。這些年來也的確受到他的影響,多少對他的研究有些了解,所以才會在櫃子裂開的時候,大聲驚呼共時性。會不會是真的錯怪他了?
「是,就是沃夫;不然午餐後我帶你去看他好了。」
「sie?」
「er。」榮格說的堅定。法恩茲在門外沒聽到母親接話,曉得他們就要出來,速速三步併作兩步,溜回到桌餐就座完畢。
「爹地呢?」長女阿格奢好奇只有艾瑪出現在餐廳,後者留意到只有法恩茲沒有抬頭看她,嘆了口氣,「你們都沒有注意到爹地身上的衣服髒髒的嗎?」
「有嗎?」「真的嗎?」「沒看到啊!」
艾瑪再度嘆了一聲,「爹地他累了,累到有點語無倫次了,先讓他好好休息吧。」
「…」四個孩子聽艾瑪說得認真,都收下餐桌上的手,嬰兒椅上的海倫則是雙臂亂揮,似乎不曉得事情怎麼一回事。
「南妮,」「是!」「去通知管家貝克爾,老爺要梳洗,去準備。」艾瑪的音量不大,不容小覷的頗有份量。
「孩子們,我們吃飯吧!」
澳福坐在店裡,左手托著下巴,都快睡著了。起床至今已超過八小時,先是忙完了一批普瓦蘭麵包、黑麥麵包、白麵包,然後是少量的維也納麵包以及布里歐修麵包。雖說是後兩者單價高賣得好,但是戰爭影響奶油受到管制,自然而然生產這些軟麵包也不容易了。嘆。門可羅雀,記得勞夫子說過《史記》裡的這篇故事,完全就是現在的模樣。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朦朧之間,勞夫子的話語在耳朵響起,一個失手,澳福的頭掉了下來,「沃夫!」嚇得澳福頓時清醒,「我沒有睡著!」
「沃夫,是我啊!」
「형?!」澳福抹去下巴的口水、揉揉眼,望著眼前的一男一女,眨了眨眼。
「是,是呀~」(咳嗽~)「呀,我忘了,沃夫,這是內人,艾瑪;艾瑪,這是我前幾天說的沃夫。」榮格站在兩個人中間,左望望、右望望。
「吳爾夫先生,幸會幸會。」艾瑪脫下手套向澳福伸出手,「謝謝你前幾天照顧外子,免得他露宿街頭。」
「呀,沒什麼,」澳福收回手,連忙擺擺手,「我和형有緣呀。」榮格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旁,露出尷尬的笑容。
「也很對不起,影響你那天的營業,」艾瑪轉向榮格,「拿過來。」艾瑪接過榮格手上的信封,雙手遞給澳福,「吳爾夫先生,這是小小的心意,謝謝『泥』~」
「Sie?您?」澳福一時不清楚怎麼一回事,愣愣看著艾瑪。
「呀,對不起,」艾瑪露出吃驚的表情,「外子說你的德文很流利,我就不自覺的講究起來了。」艾瑪帽子上的羽飾隨著她的點頭而微微抖動,「不成敬意,謝謝您。」
澳福望著艾瑪遞過來的信封,又望望榮格,後者向澳福點點頭,「噢,不客氣,」便伸手接了過來。
「那,後會有期~」艾瑪曉得吳爾夫原來是經營麵包店,便不放上心,打算要離開,「走吧。」後方的榮格知機跟上,臨走經過澳福身旁,「回頭再來找你。」
澳福望著來去如風的艾瑪和榮格,再加上尚未完全回過神來,反射式地送他們到店門口,望著他們搭車離去,唯獨手上的那紙信封,證實了他們的光臨。
「1, 2, 3…」澳福跌坐在門後,手中拿著的信封微微顫抖;一疊面額100瑞郎的紙鈔,足足有100張!**
註*《數字與夢:榮格心理學對一個物理學家的夢之分析》,34頁。
137:Jung, Pauli, and the pursuit of a scientific obsession
註**「1909年1月中,史碧爾埃的母親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說她應該救救她的女兒。正如所有的母親會做的,史碧爾埃夫人立刻寫了封信給榮格…榮格回給史碧爾埃夫人的信如下…結尾宣布:『我的收費是每次諮商十瑞郎。』」《危險療程》,2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