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菜

揀菜，台語叫做「kíng-tshài」。好像老一輩的婦女都要會這一招，或許，那已經是一種證明了：一種經歷時光滄桑，還能坐在凳子前喘息的證明。

幼稚園中班前，我跟阿嬤一起住在彰化某個鄉村，她一天只料理一餐：晚餐。大概下午五點左右，她會走到家外的花圃摘一些地瓜葉，因為接近傍晚，就算夏天也不會太熱，有時還有一些風吹過，挺涼爽的。

阿嬤不喜歡在花圃揀菜，她會把摘下來的地瓜葉放在一個臉盆，那個臉盆裝的是晚上我們三個人的地瓜葉。然後她會用些力氣站起來，阿嬤身體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是那麼胖，現在應該也還是一樣，我有幾次試著要幫她減肥，都沒成功。

推開鐵門回到客廳後，阿嬤會打開家裡的電燈，每次她開燈，我總會在心裡默默抱怨道：很刺眼餒！明明外面夕陽照進來家裡的光線很漂亮，現在都沒了。不過那倒也無妨，之後阿嬤會再拿一個小盆子開始揀菜；我會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樣的時光有時候會變成一幅畫，畫面背景是外面夕陽剛落下後的深藍色天空，因為天色這時還不會太暗，所以看不見星星；阿嬤會雙手靠在兩隻腿上不疾不徐的揀菜，因為要低頭，所以背是彎的，因為那是快十年前，所以阿嬤還沒有那麼多白頭髮；而我，什麼都不知道，頭搖著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

任何事情都需要功力的，大概是我國小五年級，暑假回去和阿嬤住，那時我看阿嬤這樣揀菜很有趣，立馬跑去阿嬤旁邊，一股腦兒蹲下去，跟阿嬤說我要學揀菜，她看了一下菜堆，挑了一株還算漂亮的地瓜葉給我。我什麼都不知道，看阿嬤把一片葉子輕輕地和表皮一起撕下，便有樣學樣，挑了一片我覺得最醜的葉子硬生生扯下來。

阿嬤什麼都沒說，她把原本手上拿的那株挑完以後，馬上把我手中的菜拿走，從根部把最外那層表皮撕掉以後，便把它放到等一下要洗菜的盆子，再拿一株菜到手上，跟我說：「（台語）像這樣，這個就是要拔掉，啊像這個，蟲咬過的，你要輕輕地把它撕下來......」

我對揀菜的熱情每次都不超過五分鐘，我總是懵懵懂懂的應了幾聲後，跑回沙發看我的電視，阿嬤什麼話都不會講。

在桃園的日子，有時候會突然想起在彰化的阿嬤，今天會想到阿嬤，是因為看到外婆在揀菜。

外婆揀菜和阿嬤不一樣，我記得我到桃園的第一天，外婆煮了一碗麵給我吃，那時我脾氣很倔（因為我莫名的被帶到桃園哈哈），就是不肯吃一口，最後這碗麵發生什麼事我也忘記了，只記得那時桃園家裡廚房玻璃櫥櫃的最上層放了一排芭比娃娃。

外婆的個性和阿嬤很不一樣，她沒有阿嬤那麼胖，只是那時的腸子好像不太好，不過以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家，還能夠健步如飛的是少見。

看過幾次外婆揀菜，其實很有趣，外婆不喜歡家裡太髒，所以她揀菜時大多在廚房，站著，靠在流理台。我沒什麼和外婆一起揀菜的記憶，她是處女座，做起事來真的很龜毛，所以我真的不大敢和她一起做事。有時候只是幫忙，過程中我也可以把它搞到火冒三丈，到後來，我就讓外婆自己來就好了，這樣永遠不會出事！

外婆會買的菜不只有地瓜葉，她兩三天會上一次菜市場，每次去都有不一樣的收穫，這回如果是高麗菜，下次可能就是大陸妹，又或著是波菜這類的。她揀菜特別細心，我幾乎吃不到什麼粗粗的地方，洗菜也是別出心裁，洗了一輪又一輪。我都沒有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不過有時她會抱怨，抱怨我和我弟都不幫她忙，這時我心裡就會開始一些小咕噥：「如果你不要那麼龜毛」這類的話語。

不過其實我知道，如果沒有外婆，我們家應該會處於無政府狀態。

今天突然看到外婆揀菜，不知為何讓我猛然想到阿嬤揀菜的畫面。

我爸爸或媽媽的媽媽，從什麼時候開始揀菜的呢？

自己偶爾回去阿嬤家時才能進廚房做菜，我從來不揀菜，那對我來說太麻煩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我進廚房根本玩樂大於下廚。或許，我兀自研發的食譜嘗起來不難吃，但那絕對不會是家常的晚餐、午餐，甚至早餐。我印象最深的一道料理，花了我一個半小時，米酒、醬油、糖、鹽、洋蔥、薑、蒜，還有豬肉，前前後後在這方天地折騰了一個半小時，如果我阿嬤或外婆要炒一道菜，這樣的時間他們可能已經弄完三道料理。

他們就這樣揀菜揀了幾十年，日復一日。揀著家常菜，沒什麼變化，但有趣的是，他們揀菜的時候總是心平氣和，從來沒看過他們一邊抱怨一邊揀菜的，那樣的畫面怎麼回味都不膩。三年不進廚房的的人，進廚房就是為了一道驚豔的料理；進了三十年廚房的她們，看得平淡、自然，雖然只是簡單一道菜，卻不知不覺的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結婚、生小孩，這些她們曾經以為獨一無二的事情，也慢慢在孩子的身上，發生了。

然而，她們從沒發現自己變老了，也沒有誰會發現，每天接近傍晚的時候，總是照慣例坐著又或著站著，慢條斯理的揀菜、洗菜、炒菜，一天又過去了，沒說什麼話，靜靜的把該揀的菜揀完，又算是過了一天。這麼多日子，誰受得了？看在眼裡，我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他們不為己，只希望家人們不要餓著肚子；他們也自私，眼裡只希望家人平安；他們也卻無私，只要和隔壁的婆婆媽媽們聊個天，就滿足了。

其實，家常也罷，一盤沒有調味料的地瓜葉，哪裡買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