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東京奧運閉幕的這周,眾人尚沉醉在觀賞運動比賽的熱血與感動中,佳映娛樂快閃推出兩部
夏季甲子園 (全名:全國高等學校棒球錦標賽)紀錄片-《青春:第50屆全國高中棒球錦標賽》(1968)和《甲子園:夢想競技場》(2019)--可謂來得正是時候。 在台灣,棒球堪稱「國球」,門票賣得多、網路討論聲量也高;不過,當王建民開始需要「後勁」、《KANO》主角曹佑寧離開球場專心出演青春愛情劇,缺少引起「全民瘋」的明星級球員帶來的話題熱度,似乎也難以維持年復一年,大眾(尤其平時沒在運動/看運動的普通民眾)固定在某段時間觀賞比賽的運動風氣。因此,當我在紀錄片中看到台灣棒球歷史的源頭--日本,是如何萬人空巷地關注一群尚無名氣的年輕球員於場上揮汗,並將之緊扣民族精神與自信,仍感到十分驚奇,畢竟那是現今的我們較缺乏的生活經驗。
(當然,8/1晚間的戴資穎金牌戰或許能短暫地比擬。)
早在上一次東京舉行奧運的1964年,導演市川崑就已經拍出了將近三小時、極具厚度與藝術性的紀錄鉅作《東京奧運1964》,時隔4年,再由他來主導第50屆夏季甲子園的紀錄片可說是駕輕就熟、游刃有餘。 電影一開頭,便以滿場觀眾、磅礡奏樂、行軍式的隊伍進場和凌空的噴射機呈現氣勢非凡的第50屆開幕式,熱鬧一番後斗大的片名浮現,卻旋即切換至與方才情景截然不同的冰天雪地。在帶點蕭瑟的太鼓配樂之中,我們先是感到疑惑,隨後才明瞭這是位於北方的越後(今新瀉縣)的高中球員於雪期的訓練日常。
市川崑近乎章節式地,在開場後帶領觀眾一窺全國各地高中生因應不同地景、環境及氣候的操練方式--舉凡溜冰拖輪胎、上下往返高聳石階、山稜間越野奔波、趁球體吸水下沉前將之從水潭中救出--一連串快速影像蒙太奇之後,換行翻頁,開始娓娓道來全國高等學校棒球錦標賽的歷史。
直至19世紀,日本尚無運動之風氣,乃是從美國傳來棒球後,才慢慢變成全國熱潮。全國高等學校棒球錦標賽起於1915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血腥味中首辦,隨後人氣漸長,第10屆起移師能容納六萬名觀眾的甲子園球場,在還沒有電視轉播的年代,各地甚至出現在廣場架起即時記分板的盛況。
運動的本質應與政治無關,但當戰爭介入,後果便是全民買單,曾在甲子園中綻放青春的球員們自然也不例外。電影先是收錄1933年中京商業 vs. 明石高中,大戰25局才突破0:0分出勝負的歷史級比賽片段,隨後安插第二次世界大戰來臨,日本政府徵鋼而拆除甲子園建築的畫面,與數名赴戰場的優異球員,客死異鄉前的黑白照片,不禁讓人感到無限唏噓和感傷。
也因此,隨著戰後經濟復甦,日本社會才會如此看重東京奧運,以及無比隆重地舉辦第50屆夏季甲子園,這些戰後嬰兒潮出生的少年們不僅是在球場上為了得分而奔跑,也象徵著日本從過往的錯誤與頹敗中站起,再次奔回世界軌道。
在全國錦標賽中奪冠的校隊旗幟會加到這根沉甸甸的竿子上,
其重量不僅代表著勝利背後的負擔與辛勞,也承載著日本的歷史
沉重的戰爭歷史過後,市川崑以春天欣欣向榮、「重生」的意象開展,逐步鋪墊進入甲子園的學校們從訓練備戰、抽籤決定出賽順序直到一層層向上比至決賽的歷程。電影不預設立場,沒有固定跟拍的球隊,正如勝利之神在比賽結束前並不偏向任何一方,而是細膩捕捉在比賽現場的眾生相--球員撲壘摩擦地面的聲響、場邊觀眾為支持的隊伍或歡呼或流淚、人工手動記分板的更迭變化⋯⋯導演善用重複性的構圖和剪接,以及眾多分割畫面,充分帶出競賽緊張刺激的節奏。
曾經被YouTube演算法莫名帶到一個
影片 ,作者無心紀錄下友人在得知黛安娜王妃過世時的反應,底下有人留言說那像是「數位版的時光膠囊」,而我雖然沒經歷過片中的時空,但在觀賞《青春:第50屆全國高中棒球錦標賽》時也擁有類似的感受。
市川崑安排的鏡頭幾乎毫無攝影機感,進而得以從多重角度捕捉到活現的人群,但剪輯與後製卻又像有精良設計過的腳本,使得電影看起來自然又不鬆散,步調濃縮緊湊又不刻意,宛若甲子園這塊神奇的土壤本身就蘊含飽滿的故事能量,只是團隊剛好紀錄了下來。
儘管是由朝日新聞局委託,在限定時間紀錄限定體育賽事的影片,市川崑仍舊拍出了大師手痕,不愧為之經典,絕對夠資格在半世紀過後的今天重新修復上市。
相隔五十年,這部紀錄第100屆全國高中棒球錦標賽的《甲子園:夢想競技場》可能是有難以超越市川崑經典的自知之明,而走了完全不一樣的路徑--它以水谷教練做為核心,佐以他的親生兒子與徒弟(非血緣兒子)佐佐木教練,拉出以「橫濱隼人高中棒球隊」和「花卷東高中棒球隊」兩支隊伍努力邁向夏季甲子園錦標賽為主軸的故事線。
(宣傳打的大谷祥平和菊池雄星,即是花卷東高中佐佐木教練一手帶出的球星。)
不同於《青春:第50屆全國高中棒球錦標賽》的宏觀俯視,《甲子園:夢想競技場》走的是微觀視角,有更多掌握於創作者手中的訪談對話,也有更多被攝者的情感介入。
夏季甲子園作為每位熱愛棒球的高中球員之夢幻舞台,多半是熬過近三年艱辛訓練的高年級生才得以踏入,因此也成了高中棒球生涯的終點。在那裡,有個不成文的傳統--當你輸了、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裡比賽時,就會在離場前撥一搓甲子園的土,裝袋帶回故鄉。
年輕學子們邊掉淚邊跪成一排在場邊挖土的畫面,怕是比贏得比賽的激勵更能觸動人心的--它展現的不僅是敗而不餒的運動家精神,更像是經歷武士道般嚴苛的人品與球技訓練後,以實際撫觸物質的儀式,將自己透過棒球學習到的做人處事之道與青春汗水一同銘刻進光陰。
輸球總是苦澀,在得知比賽結束時,場上場下的少年們幾乎同時眼淚潰堤
除了競技本身,如同少年漫畫中鐵血老爹的水谷教練,經歷三十年的棒球生涯,也終於以100屆全國高中棒球錦標賽作為分水嶺,開始反思自己在教練、兒子及父親三重角色間切換拿捏的權重--放棄家族事業毅然決然投入球場,講出「孩子能用一輩子教養,球員只能帶三年」和「記分板就是我的成績單」此種話語的男人,對於棒球精神的執著肯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然而,當挺進100屆甲子園殿堂的夢已碎,手把手帶大的徒弟施教有方、成績再再超越自己時,還剩下什麼來支撐他的信念?
《甲子園:夢想競技場》是環繞「失敗美學」展開的紀錄片,它沒有想像中歡慶百屆該有的繁華榮景,探討的反而是當結果不如預期、用盡全力仍沾不到目標的邊時,我們該如何說服,並且相信自己一路走來的努力仍有意義?
或許也能從兩部紀錄片風格路數的差異,看出日本不同世代處事態度的轉變--不變的是武士精神崇拜、群體主義和尊師重道,然而相較於1960年代從斷垣殘壁中再起飛、亟欲證明自己的瘋狂衝刺,現在經歷過金融海嘯、泡沫經濟和三一一震災的日本人,更加能夠與傷痕共存--不用展現強大也沒關係,不用取得結果式的勝利也沒關係,知悉並珍藏過程中的苦難與收穫,精神上的茁壯才是誰都無法奪走的。
(圖片來源:佳映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