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簡介了《人聲》劇情並回顧三個影視版本,由安娜麥蘭妮、英格麗褒曼和羅莎蒙派克(裴淳華)各自撐起一片天,而本片身為西班牙名導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跨出舒適圈、挑戰英語發音的初試啼聲之作,找來縱橫藝術與商業電影的百變女星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助陣,又選擇改編已有多個經典豎立在前的考克多劇作,更讓人期待阿莫多瓦會如何將陳酒變出新滋味?
經典文本與作者風格的平衡
和上篇文章中提及之影視版本的導演相比,阿莫多瓦的確擁有最強烈的作者風格,就算完全不看劇情,也能從視覺色彩,室內設計,衣服首飾選用一眼就辨認出他的電影。《人聲》裡,史雲頓完全就像住進了《破碎的擁抱》或《痛苦與榮耀》中的屋子,充滿鮮豔飽和的家具和現代藝術品,感覺潘妮洛·普克魯茲或安東尼奧·班德拉斯隨時會從隔壁房間推門而入。
「妝點自己」是《人聲》中重要的環節,吞藥昏迷之後驚醒的女人,透過梳洗、打扮的過程,除了一掃陰霾和壞氣色,也是為自己賦權,進而得以破除被動等待舊情人轉念的循環,找回重新與之溝通的勇氣。比起麥蘭妮和褒曼睡眼惺忪裹著睡袍,在阿莫多瓦標準裡的「居家穿搭」居然仍是設計感精良、整燙完美的鮮豔毛衣、長袍,甚至出現套裝和皮外套;而裴淳華版本中散落一地的情人相片,則被史雲頓好好地收納在香奈兒手提包中。
自殺者的去汙名化在很近代才成為主流聲量,直到20世紀,自殺的人、尤其是女性,仍舊容易與精神疾病連結或遭受輿論非難,例如50年代Terence Rattigan帶有自身投射的劇作《The Deep Blue Sea》(多譯為《蔚藍深海》),透過為情所困、企圖自殺卻失敗的女主角Hester便深刻描繪了旁人的有色眼光,也成為戲劇史上數一數二經典、演繹難度高的女角。
而又比《The Deep Blue Sea》早了二十年的《人聲》女主角,可說是「愛到卡慘死」界的大前輩,隨著社會風氣,可以看到早期的麥蘭妮、褒曼,儘管演員本身具有強烈氣場,在碰到《人聲》時依舊採取情緒較不穩、脆弱程度高的詮釋方法;而2020年史雲頓的版本,則保留她原本英氣、高冷的特質,情緒轉折的安排較為理性、有條理,與情人通話時,既保有對對方的強烈渴望,又不會淪為遭對方全盤控制,連同挺拔衣著帶來的幹練剛強印象,話語和心態也為自己加上了武裝。
劇場至電影觀點轉換的留與捨
劇場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時,必定需要思考幾件事--影像能做到什麼劇場無法做到的?為何選擇改編戲劇劇本而不直接採用依循影像邏輯的劇本?戲劇作品之所以成立、引人入勝的現場性與劇場性,該如何利用電影語彙再創造?尤其《人聲》又是由獨白構成的獨幕劇,是非常傳統的劇場形式,十分仰賴一氣呵成的表演能量積累。
之前版本多乖乖遵循考克多的原典,將女主侷限在單一的室內空間,僅透過鏡位設計增添長獨白的變化性,其實有點像是在沒有觀眾的片廠錄製、沒有一口氣完成表演的
NT Live,就影視觀眾習慣的快節奏來評斷,不免有些乏味。
然而阿莫多瓦則大方擁抱《人聲》原典的劇場性,一開場即是女主角穿著正紅華服矗立在片廠的畫面,爾後也不斷以高角度的鏡位,指出此房間僅是搭建在片廠的景片屋,再加上女主角身為演員的設定,模糊了戲劇與現實的疆界--我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場女演員傾力出演的獨白練習?抑或是女演員在戲劇場域處理私人事務?又或者表演與真情早已混雜成一團無法定義的能量,流淌在女演員的血液?
電影的最後,熊熊烈火蔓延木製景片,現實中的消防隊從明亮街道破門而入,宛若燒掉了劇場魔幻,也暗示著強行分辨「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女演員生命經驗中的虛或實是場徒勞,戲演完了、爛感情談完了,繼續昂首闊步地邁開生活。
(這結尾竟也和史雲頓及女兒Honor Swinton Byrne共同出演的《我們的相愛時光The Souvenir》遙遙呼應。)
Why now? Why this? 老酒新裝的現代性
搬演經典劇本時,抓出文本中的現代性是重要的,不是只是在摩登的房子內拍攝、置入Airpods、藍光光碟等科技就是具有「現代性」,而必須思考為什麼要在現在搬演這個作品?它的母題能如何和當今社會對話?
《人聲》寫於1930年,經歷九十載光陰,現代看待女性的觀點肯定大不相同,吳爾芙曾說:「女人若要寫作,就要有錢有自己的房間。」而阿莫多瓦則更進一步地讓女主角走出自己的房間,我們看到她在回片廠的「家」之前,先去當地五金行購買斧頭,爾後用其揮砍情人的西裝以宣洩無盡等待的空虛憤怒,這是在原著中完全沒有、新加入的橋段。
麥蘭妮、褒曼的版本皆結束在電話遭掛斷,女人苦苦哀求情人,大喊「我愛你」的時刻;裴淳華版本多賦與了女人一絲主動性,讓她重新撥號試圖向情人釐清關係;到了史雲頓版本,則直接讓女人拋下對情人的執著,甚至逼他遠遠看著兩人過往的愛巢燃燒殆盡。
從揮砍斧頭、談話間具備的主導權到片尾放火之舉,可以說這次阿莫多瓦X蒂妲史雲頓的合作,幾乎帶有平反、甚至是解放《人聲》女主角遭情人控制、被欲望烤乾的劣勢之意圖。
所以,現代的女性該是什麼樣子呢?相較於原典中女人對於狗十分沒轍,希望情人將牠帶走,阿莫多瓦《人聲》的最後,史雲頓悠哉牽著狗狗Dash與一群衝進室內的消防員擦身而過,並向牠說:「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得習慣這點。」能愛得轟轟烈烈、衝動又沉溺,也能及時清醒,抽身走出火海,不被言語的冷暴力操弄擊潰,驕傲地做自己生命的主人,或許就是現代女性的理想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