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5/27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揉雜悲傷時刻的美好人生:《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書籍分享

享譽國際文壇,獲獎無數,作品被翻譯成46種語言的以色列作家艾加.凱磊(Etgar Keret)專擅短篇故事。他第一本非虛構作品《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紀錄兒子誕生到父親因為癌症過世,七年間發生的小故事。[註1]每一篇都短短幾頁篇幅,艾加.凱磊卻能囊括深淺不同的寓意,在不顯得輕浮或道德說教下,以幽默包裝嚴肅,以兒子的童語對比世界之荒誕,道出這七年來熠熠發光的珍貴際遇。

親子情節下的嚴肅議題
開篇是妻子臨盆,他們匆忙趕到醫院,同時間發生一起恐怖攻擊事件,在醫院等著訪問受害者的記者認出凱磊,以為他是因為恐攻被送進醫院,立刻拿出錄音機準備採訪。
一處是生命誕生,另一處是轉瞬死亡,凱磊從第一篇便定調了接下來的人生旅程:悲喜交加、笑中帶淚,荒謬中令人發噱,憂傷裡微光閃爍。多數短篇背景都建立在親子互動,卻巧妙連結到其他主題,包括政治、宗教、歷史等。
全家人都在玩的手遊《憤怒鳥》,其實指涉基本教義派的恐怖份子,犧牲自身撞擊石牆,摧毀「肥肥的、美金綠的、資本主意的豬」;費盡唇舌才制止兒子想破壞東西的慾望,夜裡便夢見與主張戰爭的以色列總理對談,總理以人民的意志撇清責任,凱磊醒來後補了一刀:「我想剛剛應該是做夢吧,或者,也有可能只是在看新聞。」

物理與心理的戰爭
出生在國際局勢動盪的以色列,他並未迴避長久來與巴勒斯坦的衝突,但也不站在道德高點俯瞰評斷,而是結合日常趣事,將議題拋回讀者思索。他抱怨電信費昂貴,卻收到客服冷冷回應:「我們正在打仗,有人連命都沒了⋯⋯你卻滿腦子只想著要省五十謝克爾(以色列貨幣)?」當天下午他沒帶兒童座椅,計程車司機拒載父子倆,他便持相同論點抗議:「我們正在打仗⋯⋯你卻滿腦子只想著一張安全座椅?」司機馬上道歉,讓他們上車。
他更進一步描寫,這次戰爭的原因讓以色列人民鬆一口氣,因為是對方攻擊了邊境,讓他們有正當性,重新成為被強敵包圍的小國家,「為生存而戰,不再是佔領土地而不得不與平民戰鬥的強國。」
又或者,他在加薩走廊開戰後去學校教課,發現住在轟炸區的學生都來了,「知道學校教室提供的保護比宿舍和住家好」,隨後又在報紙上看到一篇報導,有人想營救加薩動物園裡獅子和鴕鳥,而另一篇更小的報導,是加薩地區死於轟炸的孩童人數,目前為止已經超過三百。
戰爭的意義與正當性是什麼?我們與「他者」的差異是什麼?凱磊的敘事看似是不經意的擦邊球,實則透過耐人尋味的寥寥幾語,精準立體地建立戰事頻繁的背景,與身為以色列人民必須承擔的歷史宿命。
他與妻子爭論兒子要不要當兵,「我們住在這裡,就得靠軍事力量才能活下去」。在高速公路上會遇到空襲警報,得停車立刻趴在地上。這些複雜、攸關生死的課題,被凱磊融入簡單的文字裡,成為能單純享受趣味性,也能深度思考的故事。兒子不願意趴下躲空襲,凱磊就和他玩起「燻牛肉」三明治的遊戲,讓他心服口服地趴在妻子和自己中間。凱磊最後寫道,兒子說以後有警報還要再玩,妻子說「這個沒有警報也可以玩」。

父親的死和鞋子
本書章節依序以「第一年」、「第二年」命名區分,在最後幾年,凱磊描寫他的父親,與母親第一次的邂逅、不敵癌症復發,一步步迎向「第七年」,他遵照猶太教的習俗,與兄姊在家裡坐七天,替父親守喪。
一端是兒子誕生,另一端是父親的死亡。在死亡的迫近下任何人都開心不起來,但凱磊仍稱職地當個妙語如珠的說書人。
「上星期我陪他去醫院做例行體檢,醫生說他快死了。」但父親仍然想奮力一搏,興奮地說「現在的情況爛到谷底,我穩贏不輸了」。他回想兒時搬家,父親因為沒錢鋪磁磚,跟磁磚公司協議把他們家當樣品屋,讓他洗澡到一半時被客人看光光。或者對時光的緬懷,小時候聽父親說床邊故事,是他年輕時輾轉抵達義大利的遭遇。四十年後,凱磊踏上父親年輕時待過的南義大利土地,離那些故事好近。
無論情節的真實性,他都深刻又不耽溺濫情地呈現人們追憶從前的喟嘆,把那些哀傷、不捨的記憶化為動人時刻。父親死後四個星期,他展開打書行程,異地旅館的房間因為水管出問題,整個房間都淹水,連同他的鞋子全部濕透。這時,他看到行李箱裡,那雙出門前隨手放進去的父親的鞋,「我穿起來,繫上鞋帶,非常合腳,剛剛好。」

穿越歷史的魔術時刻
一次訪談中,凱磊坦承他對於採訪者認為這本書很悲傷,第一時間感到相當防衛,因為這等同說他有個悲傷的人生。但他認為自己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其中揉雜悲傷時刻。
《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恰恰是這句話的註解。面對猶太身份、父親離世、以色列與周邊國家的衝突,他選擇以詼諧風趣、平易近人的方式呈現,同時自覺反省自己的創作,在功成名就後也必須謹記「殺蟲和殺青蛙之間,有一條界線,無論多困難,那條線必須守住,不能越界。」
在〈果醬〉裡,他寫母親一九三四年出生於波蘭,二戰期間失去父母和弟弟,成為家中唯一的倖存者,好不容易活下來,抵達以色列。後來,一位波蘭建築師在華沙兩棟住宅中間的窄小隙縫,蓋了一間「凱磊之家」,邀請他去住。[註2]他到了之後,在門口碰上一位老太太,遞給他一罐果醬,告訴他這罐果醬,和她小時候母親給她的猶太同學吃的果醬是一樣的,「時代不同了,希望永遠不會有人逼你離開這裡。」
當晚,他接到母親的電話,問他在哪裡,他哽咽回答:「在我們華沙的家。」
這便是艾加.凱磊的魔術時刻。他帶著同理、包容,有時是自嘲、反諷,去靠近人世間的複雜與荒誕,正如同他回頭思索父親對他說的床邊故事,在精彩的情節之外,其實也想讓他知道:「人類極為需要在最不可能找到良善的地方找良善,需要堅持尋求一種角度,幫醜陋的東西打光,對疣和皺紋生出愛意與同理心,這並不算是美化現實。」

註解:
1 因為顧慮到家人隱私,本書並未以原文希伯來語出版。英文版的書名有加上副標題:a memoir(回憶錄)。 2 凱磊之家有三層樓,最寬的地方有152公分,最窄的地方僅92公分。詳情請見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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