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裝裡的事：以《社企是門好生意？》檢視Package+循環包裝

由PackAge+配客嘉發起的「PackAge+可重複使用的網購循環包裝」募資專案，意圖改善臺灣龐大的網購一次性垃圾問題，推出由百分之百回收材料製成的網購包裝，結合物流程序，打造一個全新的網購包裝循環系統。

截至今日（5/30），贊助該專案人數直逼四千人，募資金額超過四百萬，遠超出原訂募資金額五十萬。除此之外，PackAge+粉專的募資貼文也有一萬六千人按讚，三千六百多次分享，眾多網友留言支持這項專案。

PackAge+配客嘉的自我介紹是這麼寫的：「一間希望用『愛與永續改變世界』的社會企業」。在書籍《社企是門好生意？》裡，作者徐沛然一針見血地拆解「既能賺錢又能做好事的社會企業」話術後的根本矛盾與問題。在一片叫好聲中，本文嘗試以《社企是門好生意？》（以下簡稱《社》）裡提出的社企案例及批判分析，來檢視PackAge+專案潛在疑慮，並於文末統整幾個重點，有待讀者思考及未來觀察。

要達成重複使用的必要條件之一，在於包裝本身的品質。《社》舉的案例「發電足球」，因有感於發展中國家人民對電力的需求，於是結合發展中國家普遍受歡迎的運動足球，打造創意酷炫的發電足球，標榜能將踢球時產生的動能儲存成電能，供電給燈、風扇、手機等低功率電器。這項方案宣稱發電足球耐用、防水，不僅能鼓勵孩童白天運動，晚上照明讀書，還能取代對環境和健康有害的煤油燈。一舉數得的發電足球，迅速吸引眾多媒體報導，也在之後的公開募資獲得亮眼的成績。［註1］

然而，有些使用者在拿到發電足球隔沒幾天，就發現足球的品質與耐用度極差。官網宣稱發電足球的使用年限是三年，但才幾個月，許多送到發展中國家的發電足球已經破損、毀壞至無法使用，自然也無法達成原先贊助者的美意。

PackAge+循環包裝是否能如其強調「耐用、防水、防汙」，可以重複使用五十次以上？品質是這項主打循環的產品的根本基礎，還有待這些循環包裝實際進入網購物流後的觀察。

另一個從發電足球得到的啟發是，在購買者與使用者分離的狀況下，實際使用這些產品的發展中國家人民的回饋會被忽視，因為生產者只消滿足購買者（在富裕國家贊助專案的人）「行善、助人」的心理需求而非使用者的建議，即可繼續營運下去，絲毫不需要針對產品瑕疵做任何改善。［註2］

從這點來看，會去贊助PackAge+專案的消費者，應該都是自身有網購習慣，且希望未來網購時能選擇循環包裝的使用者，因此沒有這個問題。但贊助者若秉持原初理念「永續環境」，仍應該持續追問，PackAge+循環包裝是否真的有利環境永續？

也許因為環境意識逐漸高漲，許多商家紛紛推出以「環保愛地球」為名的購物袋、杯袋、鐵吸管。製造這些物品對環境的衝擊遠超乎塑膠製品，必須重複使用多次才能抵過塑膠製品對環境的衝擊，達到真正的友善環境。若消費者在添入這些購物袋或吸管後，只用了幾次後就遺失或懶得攜帶、清洗而不再使用，到頭來，這些環保產品只會造成環境更多負擔。

《社》追溯二〇〇六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提出的「微型貸款」，發現原本宣稱只要提供小額貸款就能終結貧窮的理念，在實踐上不僅無法助人脫貧，還帶來更多惡性循環，諸如欠下更多債務、排擠社福資源、政府迴避經濟發展等問題。［註3］

PackAge+循環模式其中一個環節是清潔、消毒、保養包裝，我們必須探問，這些清潔程序，再加上製造一個循環包裝，到底能不能真的減少碳排，有利環境永續？若製造一個循環包裝與後續清潔程序的耗能與碳排，遠超出原本一次性包裝垃圾，那即便主打材料由百分之百回收材料製成，也對環保無濟於事。

若以「永續環境」為理念號召民眾贊助，那PackAge+就有提出客觀數據的道德義務，供人檢視其實際作為是否真的支持原初理念。《社》指出，有時候社會企業高舉「公益、慈善」旗幟，卻不開放資料佐證其公益性如何達成，實在有倫理上的疑慮。［註4］若PackAge+意圖訴諸環境理念吸引贊助，那開放資料與數據才能博得更多民眾支持，也能在實現環境永續的路上向前邁進一大步。

《社》揭露了社會企業一詞最大的矛盾在於，是在解決問題，還是消費問題？很多時候，社會企業是憑藉持續發生的社會問題才能生存。《社》以臺灣《大誌》為例，許多消費者願意購買《大誌》的動機是因為其主打「幫助街友」的理念，若沒有街友、無家者當銷售員，《大誌》還有可能繼續營運嗎？［註5］

就像一些為了改善發展中國家缺乏乾淨水源所提的創意方案，無論是藉由吸管或書本過濾污水，或許能某程度滿足當地人民飲用水的需求，卻無法根本解決當地缺乏乾淨使用水的問題，而唯有透過改善當地公共給水系統或確保源水不受污染，才有可能真正終結問題。［註6］《大誌》或許滿足了全臺灣少部分街友的生存需求，卻無法杜絕街友或無家者的出現。

同樣的，我們實在無需替PackAge+專案加上任何多餘的光環，而過度美化網購行為，錯誤思考「有了循環包裝，以後網購不會再破壞環境」，因此大量增加網購頻率，而放棄其他更友善環境的購買方式（比如走到隔壁兩條街的賣場買東西）。

如其專案介紹所言，PackAge+循環包裝的出現是建立在臺灣有龐大的網購一次性垃圾這個逐漸危害環境的問題上。它可以在商業發展與環境永續之間取得更好的平衡，但無法把臺灣變成如官網宣稱的「零浪費網購國度」。

如何解決根本問題？最後一點要談的是政府。

2018年的縣市長選舉，空污是臺中市選民關心的議題之一。假設當時有一間製造空氣清淨機的公司跳出來說，嘿，我們看到了臺中市民沒有乾淨空氣可吸的痛苦與風險，所以製造了一臺創意十足的空氣清淨機，你只需要對著它吹氣幾分鐘，它就可以持續過濾空氣半小時，你在家可以隨時呼吸新鮮空氣，我們也成功改善空污問題了！問題來了：這間公司是否能宣稱自己是社會企業？再者，他們真的有效解決空污問題了嗎？

答案似乎都是否定的。類似的舉例在《社》裡俯拾皆是，作者的意圖是拆穿將「社會問題去政治化或商品化」的話術。無論是發電足球或微型貸款，似乎都把缺電、貧窮問題簡化成「只要人民使用我們的服務，就能有效改善」的商業、市場問題。順著這樣的邏輯，人民變成「受惠」的消費者，社企也證成了邊賺錢邊做好事的話術，而政治問題，或者說由人民賦權的政府在此隱身不見。

然而，「認為某些產品的標準或作法更值得推廣，那麼推動相關制度的改變，似乎是更為合理的做法」。［註7］同樣的，面對像空污這樣的龐大、結構性問題，應該由具強制力的政府主導立法或改變相關制度，才有機會逐步改善乃至解決。

目前政府針對大量網購包裝問題，訂定了「網購包裝減量指引」，以及與各大電商、包裝、物流業者成立「網購包裝減量聯盟」。但如同立法院研究員分析，「減量計畫缺乏強制力，落實與否，仍待相關業者自律之實踐」。

網購包裝問題不只是消費者的個人選擇或商家製造那麼簡單的問題。若以永續環境為目標，還有賴政府更多作為。

從過去幾個創下最高群眾集資金額的專案來看，會贊助零耗材空氣淨化器的人，是因為它的外觀設計、持久效能可以滿足你的需求。會贊助八輪滑板的人，是因為它可以滿足你想在崎嶇道路上安全玩滑板的需求。會贊助口袋便當盒的人，是因為其滿足了想外帶食物但又不想製造一次性垃圾的需求。

《社》指出：「在最基本的經濟行為中，企業提供產品，消費者提供金錢，雙方在市場中交易。這樣的交易基本上算是各取所需，消費者透過購買商品滿足其需求，企業透過提供商品轉取利潤。」［註8］但在社會企業的宣傳包裝裡，卻變成「既能做公益善事、解決社會問題，又能滿足消費者需求」。實際上，社會企業和一般企業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們不可否認，使用口袋便當盒或改善網購包裝或許真的可以協助環境永續，但從企業必須獲利生存的角度來看，這些專案其實就是一項商品，而在此必須指出一個很明顯的事實：一個四百萬的集資，要能真正改變規模四兆的網路銷售產業還有非常遙遠的距離。對發起人來說，若強調其公益性，勢必要接受更嚴苛的審視。同時，贊助者也必須清楚，並非專案宣稱其公益性後就不必受到任何質疑，因為魔鬼往往藏在細節裡。［註9］

綜觀上述，我還是有贊助Package+專案。如果將這項專案視為一個商品，那贊助者就代表市場大小，或許可以提升各大電商、物流龍頭願意改用循環包裝的意願。［註10］而作為一個政治行動，這個專案是一項倡議，贊助者代表民意，贊助金額則是選票。群眾募資不啻是一場小型民調，能統計出在乎網購垃圾，並願意付諸實際行動去改變的人有多少。而專案募資結果及實施成效，都能作為要求政府改善相關制度的論據。［註11］

站在永續環境的立場，我與其他贊助者都非常希望專案能成功，而非胎死腹中。儘管路途遙遠，但每個改變或運動都必須經過長時間努力，逐漸讓社會長成我們期許的模樣，最後才會在回顧歷史時發現改變的濫觴是多麽重要。

本文透過《社企是門好生意？》列舉的前車之鑑與批判分析，期許帶給讀者更深入的思考，也是給PackAge+的備忘錄。上述提出的疑慮並不因為PackAge+不以社會企業為名，就通通一筆勾消，而是一項要改變網購包裝垃圾，並倡導環境永續的團隊所必須面對的潛在問題。期待未來PackAge+能有長久且良好的進展。

1.PackAge+循環包裝的品質是否真如其宣稱可重複使用五十次以上且防水、防汙？有待循環包裝實際進入網購物流後的觀察。
2.PackAge+循環包裝的製造加上清潔、消毒等程序的碳排是否真的有利環境？公開數據佐證才能博得更多人支持。
3.網購包裝垃圾問題不只是商家與消費者的問題，還有賴具強制力的政府主導改善。
4.無須過度神化專案，但也能視為一個政治倡議行動，一個改變的濫觴，有待大家更長遠的關心與行動。

註解：
1 徐沛然（2018）。社企是門好生意？社會企業的批判與反思（142-143頁）。臺北市：時報文化。
2 同前註，168-172頁。
3 同前註，124-128頁。
4 同前註，174-178頁。
5 同前註，96-97頁。
6 同前註，187-191頁。
7 同前註，55頁。
8 同前註，229頁。
9 比如地震後的熱心捐款最後到底補助了誰。
10 循環包裝能成功的重點之一，在於願意合作的電商平台夠多，規模越大才越有可能降低成本及碳排。Package+在粉專募資貼文中，號召網友留言標註希望與哪家電商平台合作，但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在PackAge+官網上仍不見合作電商或平台的名單，僅有「洽談中」。期待未來能有好的進展。
11 要成為政治運動的前提之一，非常仰賴民眾持續的關注及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