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莉西的人生異旅》(Lisey’s Story, 2021)中,隨著史考特的瘋狂粉絲吉米.杜利對莉西採取的行動,從在莉西郵箱中置放烏鴉屍體,徹夜不眠地守在莉西家門口外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到擅自地進入存放了史考特的作品、同時是史考特生前寫作和進入異界之月的閣樓,殘忍地毆打莉西,並且在與莉西的最後一次對峙時順手槍殺了守在家門外的警察⋯⋯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著莉西的生命,以及她生命中的重要之人上。
吉米凝視莉西的眼神,好似是凝望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而非作為一位對於更甚於偶像、甚至已是神一般存在的作家的死亡感到悲痛欲絕,並且在這個「神」消逝之後,渴望從其遺孀身上獲取更多這位「神」在離開人世之後所遺留的恩典,也就是更多挖掘人性黑暗、卻也同時撫慰眾多心靈的文字。
然而,若我們僅將劇中死亡所表述的意義,簡化為純粹的陰影──也就是說,陰影僅被理解為一實體物件被陽光投射後,其永遠不得陽光照亮的那一面,或是說,陰影是為我們對於不可理解之物的嘗試與理解,圍繞在那不可理解之物周圍的陰影即是我們透過自身生命而對於「它」所產生的投射與臆測──,那我們或許會忽視死亡實際具有其他的意涵,尤其是對於莉西、以及自影集開頭以來,即以「記憶」、「回憶」與「鬼魂」的方式存在著的史考特。
朝向死亡之主體
在史考特的童年時期,父親開始對兩兄弟灌輸「你們體內有邪惡」的想法,且必須以儀式來「釋放」和「驅逐」它們。保羅的情況每況愈下:他開始進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也就是父親所聲稱的「中邪」──,甚至抓傷了史考特。於是,父親開始如對待家禽般對待保羅,將保羅以鐵鍊拴在門外,任由風吹雨淋。史考特同時被父親禁止接近保羅。然而,可憐的保羅即使被父親當做畜生般對待,他仍然如過去般疼愛及關心自己的弟弟:「我不是你的哥哥嗎?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愛你。」
此刻的保羅並無過去抓傷史考特時的歇斯底里,可父親卻旋即出現、繼續灌輸史考特他那一套對於「魔鬼」的說法;在保羅逐步「動物化」的情況下,父親開槍殺死了保羅。──這是史考特與莉西在新婚之夜的大雪之中,來到一家人煙罕至的飯店度過夜晚時,史考特對莉西敘述的故事。但是,莉西此時仍然不知情的部分,是發生在保羅死後,同時也是史考特成為「雙界人」之後的故事。保羅死後,父親同樣逃離不了瘋狂──直到父親如同保羅設計了最後一個藏寶遊戲,而父親在史考特找到的最後一張紙條上寫著「殺了我,並把我葬在保羅旁邊」──於是,史考特拾起了身旁的鐵鍬,終結了父親的性命。
自史考特殺死父親、離開那座在他眼裡充滿罪惡多過於恐懼與悲傷的農莊後,我們來到了幾十年後莉西與史考特結縭的前夕。不論是我們,抑或是莉西,在史考特獻給莉西的第一本、同時是最後一本小說《莉西的故事》中,那本涵蓋了史考特全部的人生的半自傳裡,我們似乎將永遠對於史考特離開農莊後的幾十年人生一無所知。而這正好符合了死亡的一種特性:雖然史考特在影集的開頭,就如莉西尚未對史考特的一生有比保羅的死亡有更多認知時,史考特便自述道異界之月是保羅和自己為了逃離暴力的父親時所虛構出來的神秘之地,然保羅死後,史考特便在父親和死去的保羅面前,以某種未知的能力開啟了水龍頭──從此之後,異界之月不再是史考特和保羅憑空想像出來的奇幻空間,而是一種確實存在的、介於生命與死亡之間的地帶。
生命中的陌生人
如我們將太陽下山後、一直到天空中的色彩全部消失於黑夜中之前的約莫二十分鐘稱為「魔幻時刻」(magic hour),異界之月的時序亦恆常地停留在記錄了太陽曾經照射過的痕跡的雲彩之中。那裡的天色並不真正地變暗,而太陽亦不會在十二小時後再次從地平線上升起。異界之月中的空間是時間性的,時間亦是空間性的,意味著並非真正地死亡、卻也不存在於人世間的奇怪狀態。如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以「絕對他異性」(very alterity)形容死亡:
死亡從至高處挾持著我。此種不可理解的境地、無盡空間的寂靜,自彼端他者襲來,使我驚懼。同時,死亡的絕對他異性以令人難耐的方式或正義的審判觸擊著我。(列維納斯,2013 年,頁 234)
對列維納斯而言,死亡顯然是不可理解的。於是,對映到列維納斯自身對於「他者」(the other)的認知時,我們從而能理解此處的意涵:他者作為一個不可被理解、不可被觸碰到的存在,死亡和他者在存有的意義上是相同的──我們僅能在經驗死亡的當下,才能夠確切地闡述何謂死亡,可矛盾的是,在經歷死亡的過程裡,我們便已經處在死亡的狀態裡了。再加上每個人僅能經歷自身的死亡,而無法由他人替代、承擔自身的死亡,且自身同樣無法承擔他人的死亡。因此死亡在此層面上也並非作為一種「存有」──就像前述所說,死亡是無法被確認、確切描述出來的,就如同我們若非經歷死亡,死亡對我們始終是一個不可接近也不可處碰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