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些過去的鬼魂
時隔一年多,Marvel電影宇宙迎來新作《黑寡婦》(Black Widow),一樣由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演出黑寡婦/娜塔莎‧羅曼諾夫,導演則是凱特‧蕭蘭(Cate Shortland),還找來瑞秋‧懷茲(Rachel Weisz)一起演出。
這幾年間明顯看得出來Marvel想要在漫改電影裡融入宏大議題與其他電影類型的強盛企圖,如挑戰太空歌劇、銀河史詩的《星際異攻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系列,強調黑人自覺自主自決的《黑豹》(Black Panther),抑或女性意識崛起的《驚奇隊長》(Captain Marvel),甚或是旁支《X戰警》宇宙(本為二十世紀福斯,現在也被收進幅員廣大的迪士尼了)的《羅根》(Logan),鎔鑄了疾病、衰老和死亡的生命母題,還有後續加入驚悚恐怖領域元素的《變種人》(The New Mutants)等。
而一如《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有著濃厚的諜報感,《黑寡婦》也走上相似的路,但又比《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走得更深、更遠了,也更為出色,教人難忍的喜歡。
影片開頭的家庭氣氛,明顯帶著奇怪的不安感,尤其是姊姊娜塔莎那種難以安頓的肢體語言和眼神,而兩名姊妹少女們的倒栽蔥也暗示了世界可能的顛倒模樣,事情慢慢往下走,於是我們也就發現了如許溫情的日常風景原來是虛構的,他們是一執行祕密任務的假面家庭,唯每個成員都不捨於這樣的家庭組合,即使它是虛假的,它是間諜扮演的,特別是那兩個後來成為「黑寡婦」(紅屋所訓練出來的間諜女性全都是這個命名)的特務女孩們,更是痛惜無比。
是的,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事情總在我們已知、熟悉的樣貌外,迅速地轉變。
而黑寡婦這個特務女孩的代稱也挺有意思,除去毒蛛外,也意指著在暗黑中生存、不見天日的、沒有男人的女人們,於是也就不能想見《黑寡婦》其實是一部在談控制與自覺意識的電影,透過間諜電影的外殼,內裡包容女性主義的精神,包含主人翁的假妹妹葉蓮娜與假母親梅麗娜在內――她們珍視記憶與情感,即使是陌生人又如何,曾經付出的真情,即便是虛構的設定也依舊不減其真。
是的,在無情的間諜世界裡,真情何等的可疑、危險。想起了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在《史坦堡特快車》寫下的:「……我不要是那個先忘記的人,……竟然想將她要對抗的影像也奪去的一片暗黑對抗。/我記得。我沒有忘記。可是她終究忍不住叫了出來,而她的叫喊聲太小,……」單單是並不忘懷這件事,就足夠困難了。
世界是充滿許多無奈的,許多的無以為之、無可避免。而黑寡婦們都感受過昔日的夢幻美好,縱然人世如是殘酷,她們終歸是站在黑暗的傷痕裡,面對那些過去的鬼魂,重新體認到柔軟的心,柔軟的生之為人的可能。
外在的控制方面,則是體現於紅屋教人髮指的心理、神經(甚至有費洛蒙鎖)的完全宰制。她們需要一團解放的紅色煙霧,讓她們脫離殘暴的訓練與德雷科夫的地獄。女孩們再孤苦無依,也還能有自己,也該有自己的意識、自己的心智,不是嗎?
《黑寡婦》中的男性呢,好像是蠢蛋與壞傢伙,前者代表是大衛‧哈伯(David Harbour)演繹的紅色衛兵――不管是哪個地域的女孩們,總是討厭粗魯又碎嘴的爸爸啊。後者則是雷‧溫斯頓(Ray Winstone)出演的德雷科夫將軍,以高高在上的嘴臉說著冠冕堂皇但不過是侵占者擅用、自我感覺良好的話術罷了。這些不都是父權的主要型態嗎?要不就是無能的、只能依靠蠻力、腦袋是廢渣的定位,要不就是加害、侵犯者的角色。所幸我們所在的世上,正逐漸有著更多男性理解到男性的敗壞根質、明白女性的價值,雖然還是遠遠不夠。
愧疚感是《黑寡婦》另一重點,娜塔莎送給神盾局的投名狀,為了殺德雷科夫,其女兒也成為陪葬品,因此她也始終沒有放過自己。後來,那個在爆炸中幾乎粉身碎骨的女孩,變成歐嘉‧柯瑞蘭寇(Olga Kurylenko)出演的模仿大師,一個被控制得更絕對的傀儡,能力是完全複製眼前敵人的動作,而且更快更精準。複製與控制,失去自我的兩種方式,《黑寡婦》編導們想說的話,都放在這些細節裡,成為思索的暗號。
當然了,寬恕,如我們所知,分為兩種層次,一個口頭上的,輕易的我原諒你,往往帶著宣告的架式,說的其實無關於真正的放過,就只是在對外展現自己的高度。是的,自己的人生被摧毀了,原諒這兩個字總是太過輕盈了。在內心深處的懊悔,不應該是從來都拔不起來的一根刺,永遠追著自己的靈魂嗎?而寬恕不也應該具有同等的重量嗎?難道不該也必須是從身體的盡頭、傾盡全力嘔吐出來的心靈之碎片嗎?
而若要講到武俠小說裡關於扮演、臥底和正義、情感等等的闡述,直覺就是倪匡的《鐵蝙蝠》、徐行《跖狗》,兩者都在更深的悲劇感、沒有快樂結局的現實,直指人性的暗面,以及潛藏其中的一束光線,非常地微弱輕薄,但真是充滿閃耀。
再回到《史坦堡特快車》裡的說法吧:「……我對於我做過的事的悔悟之情雖不曾稍減,但我仍不相信有寬恕這種事。我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夠施行寬恕。」我以為,這才是悔恨與寬恕的根本事實,無進無出。當然了,我亦無意苛求《黑寡婦》最末那全體大和解的奇觀,畢竟看起來真的很美好,就算是假造的,好像也無所謂了,至少那是從滿目瘡痍下長出來的,最後的溫暖。
▉醒醒吧,看看事情的另一面
相較於《黑寡婦》真摯地面對自我,血腥與歡笑滿天飛、DC宇宙的《自殺突擊隊:集結》(The Suicide Squad)看起來就更像是一齣假力爆錶、半點都不想認真的電影,畢竟就連超級大魔王海大星看起來也太無害,太可愛了吧。但導出《星際異攻隊》系列的導演詹姆斯‧岡恩(James Gunn)真是帶來盛宴也如的一部電影,而且不只是華麗的視覺、幹話的藝術、驚豔的動作場面而已,更是傳遞出可觀的概念與精神。
在上一版大衛‧艾亞(David Ayer)編導、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擔綱的《自殺突擊隊》(Suicide Squad)裡,雖然同樣也是暴力與鮮血滿滿,可是看起來就是有一種難解的尷尬,一種為何這些人是極凶罪犯啊,他們的惡與壞長在哪裡呢?死亡射手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正義凜然的英雄,不是嗎?此版的自突隊就是萬分不協調,不上不下,整個是令人疑竇。
但到了《自殺突擊隊:集結》就沒有在開玩笑的,岡恩讓我們見識到何謂惡棍,一開鏡就是一個獨自運球的白髮犯人智者,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就用球彈射數回後擊殺了一隻美麗的小鳥(然後智者死去一幕,也看到一頭小鳥在啄著他抱爛的血肉,所以說暴力效應總是會反彈到身上的)。抑或是在監獄裡的血腥運動,跟女兒面會時用髒話互嗆,且在意的不是她犯罪的事實,而是為啥是因於一隻手錶,云云。真是另一個世界,價值觀完全不同啊。
整部電影的核心精神,也正是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樣,而且岡恩活用了聲東擊西的策略,讓我們一再意識到事情不是這樣的,事情總還有另外一面,不為人知的、被深深藏在背後的那些黑暗的、幽微的事。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其實就有如此隱喻了,我們看到一片影像,其實不是正視它,而是在鏡頭移動,且顛倒過來以後,才會發現,最初所見的那個,是水窪裡映射的智者,不是本體,而是水面上的身影。
緊接其後,觀眾會看到煞有介事的組隊過程,而且包含小丑女在內的這一行人,真是虎虎生風地上岸。結果呢,首先黃鼠狼不會游泳,當場溺斃(片尾編導又再一次給了一記笑聲回馬槍,嘿哈,事情不止是這樣子的,事情還有後續呢)。隨即敵方包圍網與恐怖火力乍現,隊伍裡有背叛者,然後那一個個異能者,除了小丑女和佛萊格外,全數中看不中用掛掉了。斷臂俠凜凜威風啊,但他那斷臂攻擊軟弱無力到不知道可以說什麼。一切都荒誕離奇,可笑得匪夷所思。從起初就表現出天塌不驚氣概的智者,眼見大屠殺當前,不是奮餘勇殺敵,而是崩潰大叫逃離,一反片頭的凶狠。
再來敘事一轉,原來自殺突擊隊分成A、B兩組,A組根本就是去當炮灰的,真正要展開行動的是血腥運動的這一組。於是,稍微認真一點的人就會懂了,喂喂,這是要鑽到另一面去講故事的人,正在密謀的事吧。
是這樣沒錯,《自殺突擊隊:集結》從頭到尾呢都帶著醒醒吧、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記得張開眼睛用點腦力看看事情的另一面的觀點,舉凡自殺突擊隊大張旗鼓慎重其事要去救深陷敵營的小丑女,血腥運動吊在半空中準備潛入,小丑女這不就施施然立於一旁嗎?這可不純是搞笑而已,還有著老娘還需要你們來救的女子氣派,足見小丑女的悍勇強韌與柔軟哩。這一段小丑女驚人的射擊砍殺畫面本該血液大噴發,卻被代易為花蕾盛開、鳥禽飛翔――讓我想到前陣子所讀的日本漫畫《竹光侍》裡頭也有人體戮殺不見血只見花的奇想――除了顯演小丑女瘋魔的精神、與萬千幻覺常在的心理狀態,亦有一種天外一筆、將殘酷大肆轉化掉的詩意怪趣。
另外,鯊魚男在水族館裡面對可愛水母,真是萬般欣喜,豈知牠們脫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咬特咬鯊魚男,簡直進補。還有自殺隊為救佛萊格,二話不說,衝進叢林密地就是一頓濫殺,而且還是競賽也如狂喜一般的殺,最後發現,哎呀,原來殺錯了,剛剛那一堆無辜者都是自由陣營者呢。且看似魔王本尊、要毀滅所有的獨眼海大星何其無辜,它本來就只是漂流在太空看著星星,是那些該死的美國太空人硬是把牠捕捉近來,而且樂陶陶地拍照炫耀――這裡真是編導的大實話,果然萬惡之源在美國啊!
說起來,《自殺突擊隊:集結》諸多肆無忌憚到好像可以百毒不侵的鏡頭語言,很難不想到郭箏的《大話山海經》、《鬼啊!師父》等作品,亂七八糟胡搞瞎扯到了一種教人又讚嘆又歡狂得無以名之的境界。
而本片的編導岡恩在對人物惡棍特質的掌握以外,也放入了一些柔情的訴說,包含他們的家庭創傷,比如血腥運動的恐鼠症源起於乃父將之跟飢餓的老鼠關在密封箱子裡;波爾卡圓點人則活在母親無所不在的控制慾中,以至於他所見的任何人,就連海大星也是她母親的形象;其中,最柔情的,無非是捕鼠人2說起她的父親(也就是捕鼠人1)的家庭關係,種種凡此。
顯然岡恩有話要說,或者說他找到了自突隊這群壞傢伙們為何會想拯救世界的緣由。如果是天然邪惡者,大概想都別想吧。而某些人性還留在那些濫殺者的心上,雖然他們不遵守社會規範、法律,更不在乎殺人究竟是不是道德,但終究還有個柔軟的在乎,對世界繼續存在,對成為英雄、非常稀薄的內在渴求(波爾卡圓點人不就在弄斷海大星一足時萬分雀躍地高喊是超級英雄了嗎)。當然了,《自殺突擊隊:集結》遠不及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編導的《小丑》那樣強勁深入,將惡者所以是惡者的脈絡、淵源都捉摸清楚,但在歡樂為主、深沉思辨只是順便的商業超級大片中,已然難能可貴了。
最後不得不提的是,海大星的落敗是捕鼠人2招喚城市中所有的老鼠傾巢而出,完全淹沒、嚙咬了異星怪物。拯救世界,不是超級英雄,而是最被厭惡的、被認定毫無存在價值的過街鼠輩們(就像自突隊那些不符合社會價值的超級壞蛋們),此一巧思也繼續表述了岡恩對人事物的反面看法。同時,我想,這也是一首失敗者、墮落者之歌,他看見了被排除在社會正常視野以外之人,並帶來了精采絕倫的求生記,或說給了他們一艘天馬行空的方舟。這般聲勢浩大地展演出對反社會份子的想像與理解,岡恩顯然玩得痛快、搞得盡興――一如《惡棍英雄:死侍》(Deadpool)系列――也讓反超級英雄電影卓然現形。雖然隱隱的,我還是有些不安,當如是碩大的殘酷虐殺被玩笑化、影像化,恍若為暴力的頌歌,人們還會有多少程度的認真以待那其後隱藏的無盡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