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
新生兒第二加護病房的會議室裡,CR ( 總醫師 ) 對我們說:「在查房前,先問一下,學弟妹都帶了新生兒治療指引嗎?」我手伸到隔離衣下,捏了捏褲袋裡的那本小冊子。直屬學長交代過,新生兒科主任查房時會臨場口試。我們頻頻點頭答有,CR說:「很好,請各位同學注意:主任查房時不要遲到、不要忘了帶治療指引、非不得已碰病人時,記得、記得、記得消毒手部……」旁邊同學嘀咕:「記得,自己是隻壁虎。」
壁虎,是學長姊給見習生取的綽號,意思是見習生別礙著住院醫師和護理師,遠遠貼在牆壁上觀察就好。
一條走廊連接著病房和電動門,會議室剛好在兩者中間。會議室的門敞開著,聽得見病房傳來儀器嗶――嗶――的警示聲,像似每個工作人員都可以對壁虎舉黃牌、吹口哨。這裡收治剛脫離呼吸器,還須要密切觀察的病人。「請問學長,主任幾點查房?」一個同學問道。他低頭看看手錶:「應該差不多……」這時,走廊的另一端的電動門打開了。CR探頭往外看,說:「主任到了,學弟妹跟上。」說著快步走了出去。
我追上時,住院醫師們已盤據在一號床邊,另有兩個披白色長袍的實習學長也正往那裡靠攏,雙手不停搓揉著酒精。病人患新生兒黃疸,正接受光照治療。越來越多件白袍,團團圍住藍光。最內圈站著主任、主責住院醫師和護理師;護理長、CR和其他住院醫師圍成第二圈,在學弟妹答不上話來時出手相救;第三圈的見習生,功能是讓場面壯大,看起來門派興旺。
藍光熄滅,大家開始討論病情。被一個有狐臭的學長擋在前面,我看不見病人,只能從隙縫間,看見半張主任的側臉。我從側邊看,他頭髮剃得很短,耳朵背面往前翻,遮住了耳洞。他長得很像我小時候、在哪兒見過的某個人。
我聽見保溫箱小孔門被掀開的聲音。主任似乎提了一個問題, 住院醫師慌忙地翻病歷。隔壁床的嬰兒突然嚎啕起來,儀器也跟著嘟嘟亂叫。護理師接著念了一串數值,像是有關於灌入和排出的水分量。我為了看清楚,繞到總醫師旁邊。主任正低頭為寶寶檢查,白襯衫燙得好挺,頭髮上了髮蠟,黝黑皮膚,寬額頭,耳廓前翻得厲害。我愣住,他真像奶奶的某個朋友,但叫甚麼來著。
我踮起腳尖看,主任正打開尿布,嬰兒的生殖器稍微鼓脹起來。他輕扣病人的下腹部時,嬰兒突然噴尿,我衝口叫小心。主任用尿布的一角擋住了。他瞅了我一眼,說好險。大家一陣陪笑。我低頭想,他到底像誰?
「你知道嬰兒正常尿量嗎?」有人答了。
「新生兒一天小便幾次?」又一個人答了。
我閉上眼,腦中浮現中年時的奶奶化妝的畫面。
「嬰兒勃起,正常嗎?」無人應答。
「嬰兒勃起怎麼辦,正常嗎?這位在發呆的同學。」有人推了我一把,說主任問你話啦。
抬起頭,我和主任對望著。全想起來了:賣冰的Poki阿伯!
上小學前,我曾住在嘉義奶奶家裡。Poki阿伯在奶奶家的巷口賣冰。傍晚,我一有機會就溜去找他。他把機車後座改裝成冰櫃,撐起大洋傘。每次打開冰櫃,裡面竄出神奇的冷煙。冰桶開口小,急性子的小孩會伸長脖子看,甚至想伸手進去探個究竟,但一律被Poki阿伯制止,「要甚麼口味,旁邊有寫。」櫃體上黑體字寫著:檸檬、酸梅、養樂多……我說想看冰櫃口,他會問:「你奶奶知不知道你溜出來找我?」我只要點頭說有,他就讓我坐在椅墊上,還請我免費吃冰。我覺得自己很特別。
他沒事就愛哼英文歌,還會教我英文。有一回,遠處突然傳來金屬撞擊聲,接著一陣吵鬧,原是一台野狼爆胎摔車了。他問我爆胎英文怎麼說,我吃著冰搖搖頭。他說:「崩――哧,爆胎英文念作:崩――哧 (Puncture 穿刺)。」他見我愣愣地搖頭,更得意得笑了,「你看,車子爆胎,崩一聲摔車。接著,你不得不牽車回家,你看看,等會他牽車輪胎摩擦地面就發出哧、哧的聲音。」他還要我跟著唸三遍。我乖乖念完,又得到一隻冰棒。
某個星期天,奶奶不用做裁縫工。一早,她搽粉,由臉頰、嘴角、眼周、脖子搽到鎖骨處,端詳一下鏡子,再回頭仔細將粉底抹勻。我看著鎖骨上下黑白兩截顏色,想伸手摸,哥哥拍開我的手,說只能用看的。奶奶還塗口紅,對著鏡子抿嘴又嘟唇,我跟著模仿,哥哥也被逗笑了。她梳頭時,把頭髮抓成馬尾,左顧右盼,又放下來,轉頭問哥哥:「哪個好看?」哥哥聳聳肩。我說綁起來好,奶奶沒聽我的,將頭髮放下來,和平時做工時的髮型很不一樣。哥哥在我耳邊竊笑:「她的頭髮太亂,沒救了。」我聽不明白,但覺得好玩,跟著念,沒救了、沒救了,被奶奶瞪一眼,才知講錯話了。
她化好妝,穿上荷葉邊短袖洋裝。她笑著說:「你們誰要幫我拉上拉鍊啊?」我搶著幫她拉上拉鍊時,哥哥在我耳邊說:「她在等Poki阿伯來量身做衫啦。」我聽了好開心,等會又有Poki冰棒好吃了。
那天,Poki阿伯出現在家門時,穿了白襯衫黑西裝褲,頭髮往後,手捧著一束玫瑰花,準備送給奶奶。當他被奶奶讚美這樣穿很帥,一雙招風耳都紅了。他今天不只帶了Poki冰給我們吃,還送給我們一人一隻小熊。哥哥的是白色北極熊,我的是美洲棕熊。在房間量身時,房間會播放齊豫的英文歌。她打開客廳的冷氣,讓我玩累了可以睡午覺。除了爸爸回家過節,只有這樣的星期日,冷氣才可以打開。
哥哥裹著被子,在地板上看圖畫書,我在他腳底方向躺下發呆。他翹起二郎腿,使棉被隆起,像座山橫擋在我們中間。我側躺著往窗外看,天空堆著高塔狀白雲。銀色鑲邊的雲慢慢移動著。
雙腿只夾一顆枕頭,腳懸空著不舒服。我隨手抓來兩隻小熊玩偶墊在枕頭上。腿被撐起來的感覺很好,於是又夾緊一點。蛋蛋有一點浮脹起來,就像泡在游泳裡,被水覆蓋、支撐而失去重量。我想像自己在踢水。大腿前後擺動,反覆摩擦枕頭。溫暖的陽光灑下,閉上眼睛,更像馳乘在藍天碧海。英文歌聲,像隔了整片海那麼遙遠。每一波海浪沖來,我就攀升又下墜。天眩地轉,用力抓緊枕頭。我興奮地再蹬了一下,不小心踢到哥哥的腳趾,慌張抬頭看,一座高高的棉被山,他還在看圖書。
我放膽地馳乘海浪,耳邊響起眷村的阿姨叔叔們的歡呼聲。越衝越快,腿間囃囃地摩擦,發出海水拍打的美妙聲音。越升越高,鑽進了白雲,身邊的哥哥竟然渾然不知。胯下一陣又一陣酥麻,身體騰空,完全失去了重量。闔上眼,雙腿夾緊,鼠蹊劇烈痙攣。白雲中,感到無比平靜。
雲霧裡,響起雷鳴般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
「你在幹甚麼?」我睜開雙眼,藍天白雲消失無蹤,只看見哥哥瞪大眼睛,「我要跟奶奶說。」他一把抽走我大腿間的玩偶,發現它被尿沾濕了。「拜託!那是我的小熊耶,你這髒鬼。」我頓時覺得好錯亂,只想逃回剛剛那個世界。
他搶去我手中的抱枕,用力摔向我的臉,痛得我大哭起來。哥哥見我哭,更生氣了,「哭屁啊你!」。眼見哥哥站起,舉高小熊,想再打我。房門打開,奶奶來了,我順勢哭得更傷心。她一手護在胸前、不讓鬆垮的袖口往前掉,另一手往哥哥手臂捏下去。哥哥痛得丟下小熊。「照顧弟弟很難嗎?一定要弄他哭嗎?」我見他眼眶紅了,又哭得更傷心了。這時,她發現小熊被我尿濕了,她指著我罵:「恬恬啦。」她一手捏哥哥,一手指著我,袖子不覺鬆落,露出了內衣肩帶,趕緊狼狽地拉住領口護住胸前。還好Poki阿伯出現,幫她拉上拉鍊,也救了我們。他還摸著我的頭說:「男生這樣沒關係,洗洗乾淨就好啦。」那聲音溫柔而低沉。當奶奶帶我去沖洗時,彷彿還聽見他在唱歌呢。
主任直視著我,問:「嬰兒勃起怎麼辦,正常嗎?」
「男生這樣沒關係!」話說出口,才發現自己太大聲了。總醫師拍拍我的肩膀,叫我不要太激動,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也低頭傻笑。主任叫我中午回家讀書,下午課堂上會再考我。
我回答說知道了。心裡卻湧起打電話給奶奶的念頭,想問問她身體好不好,或許再問問她,還有沒有收到Poki阿伯的玫瑰花。
作者:W
希望長命百歲,希望天天遇見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