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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幸福的怪誕方式|談《舞‧舞‧舞》

(一)風格荒誕詭異
村上春樹(1949-,むらかみ はるき,Murakami Haruki)的文學基調是空虛、徬徨、孤獨、失落與悲哀,充斥捉摸不定的疏離感。他曾說「現代小說家必須多少超越現實主義」,故其藝術表現形式傾向非現實性、非合理性與非邏輯性,作品充滿奇思妙想,乃至於晦澀難解,欠缺耐心的讀者往往無法終篇而未能真正走入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
《舞‧舞‧舞》(1988)為村上春樹第6本長篇小說,此書敘事情節詭異,給人夢境般的感受。作家於後記指出,主角「我」原則上和初期三部曲《聽風的歌》(1979)、《1973年的彈珠玩具》(1980)、《尋羊冒險記》(1982)的「我」是同一個人物,且都沒有姓名。又說,續作《舞‧舞‧舞》的理由有三,首先是要給在《尋羊冒險記》的最後,被拋棄於一個惡劣地方的「我」一個能夠安心的場所;其次為村上想試著回到成為小說家的出發點,也就是初期三部曲的「那個世界」;最後則是他想在這個系列中嘗試描寫1980年代。村上春樹於旅歐遊記《遠方的鼓聲》提到,寫作《舞‧舞‧舞》時,像是離開很久又回到自己的花園一樣,非常愉快。
於是乎《舞‧舞‧舞》和初期三部曲的某些人物和故事情節重複出現或延續,如「我」的妻子離家出走、出版社校對兼應召女郎且耳朵漂亮的女友、在札幌的海豚飯店遇見負責連繫工作的「羊男」……等。特別是「羊男」,既為作者延續性的創作角色,應具有其所代表的真正意義及象徵,村上春樹卻曾針對此一問題回答讀者:「羊男,對我來說,就只是羊男……所以說到象徵什麼,比喻什麼,其實並沒有這回事。羊男只不過是羊男而已。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就會突然出現……」是以讀者除了透過閱讀,賦予角色的新想像之外,實在難以透晰村上春樹原本的用意與企圖,如此也增添了村上春樹作品的歧義性。
(二)尋求幸福的奇幻過程
大抵言,《舞‧舞‧舞》是一位34歲的離婚男子尋求幸福人生的奇幻過程。
對人生感到迷惘的「我」,女友奇奇帶他去北海道札幌的海豚飯店卻不告而別(或失蹤),4年後,「我」由東京重返海豚飯店,希望尋找到答案,此時,老舊的海豚飯店已被財團收購改建,成為26層的現代化飯店。「我」跟飯店戴眼鏡的櫃台小姐Yumiyoshi頗投緣,Yumiyoshi告訴「我」,半夜曾在飯店16樓遇見怪事,「我」前去驗證,果然來到虛構幻想但又似乎是現實存在的「羊男的房間」,羊男語帶玄機:「我所能做的只有看守這裡,把各種東西幫你連繫起來而已。」當「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時,羊男開示道:「跳舞啊。繼續跳舞啊。不可以想為什麼要跳什麼舞。不可以去想什麼意義。」
「我」在札幌電影院觀賞初中同班同學「五反田」主演的《單戀》,意外發現女友奇奇在片中客串一角。回東京時,受Yumiyoshi之託,帶母親因事出國的13歲美少女「雪」搭機。「雪」個性十分古怪,但兩人成了感情有些曖昧的忘年之交。「雪」已離婚的父母,一為名作家一為攝影家,希望「我」擔任「雪」的家庭教師,「我」只同意以朋友名義來幫忙照顧女孩。返抵東京,「我」與老同學五反田取得聯繫,探聽奇奇的下落,沒有結果,不過,「我」和已經是大明星的五反田反而成為交心的好朋友。「我」和五反田同召高級妓女,其中一位妓女May與奇奇曾經共事,後來May遇害,「我」受到牽連,堅拒說出此案與五反田有關,維護著五反田的公眾形象。當「我」和「雪」去夏威夷探視「雪」的母親「雨」,「我」似乎在此地發現奇奇,追蹤而未果,留下迷團。回到日本,「我」開著五反田的豪華轎車,載「雪」至箱根,在電影院觀賞《單戀》之後,身上具有某種超感知能力的「雪」告訴「我」,奇奇已死,兇手即五反田。「我」無法隱忍,終於向五反田求證,五反田毫不隱瞞,說是在奇奇引誘之下勒死她的。「我」並不怪罪五反田,不想為此失去朋友,可是五反田自己隨即投海自盡,以求解脫。
身邊與自己有關的人,一個接一個死亡,令「我」感到不安與孤單。「我」再次來到札幌找心目中的飯店精靈Yumiyoshi,尋求靈肉的慰藉。「我」害怕著Yumiyoshi和奇奇一樣,突然消失在羊男的房間。幸好,過去彷如一場惡夢,「我」總算離開虛幻的世界,回到了現實,「我」放鬆心情,決定在札幌安定下來,展開新生活。
(三)不停跳舞的「我」
《舞‧舞‧舞》透過人物塑造,把現代生活中孤單寂寞的心靈呈現出來。
「我」是怪人一個,自己卻不承認。他那位在電信局上班,屬於「純睡覺」的女友,說他好怪,「我」卻覺得自己是個「想法非常正常的非常正常的人」,他向來我行我素,認為別人要怎麼看他,都跟他沒有關係,甚至於說「與其說是我的問題,不如說是他們的問題」。事實上,「我」在初中時,內向而笨拙,對於老師或父母灌輸給他的價值觀,他想唱反調或抗議,但異議的語言卻無法順利說出口;那些焦躁不安的日子,他和音樂、電影、和書一起度過,背誦著Sam Cooke和Ricky Nelson唱的歌詞度過,構築起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他喜歡自己一個人生活,不必去管他人,即使什麼都不想也很棒,他告訴小女生「雪」:「大家把這叫做逃避。不過這也很好,我的人生是我的東西,妳的人生是妳的東西。」然而他對所謂的「文化剷雪」,亦即雜誌美食專題企畫之類的工作,失去熱情,雖然很認真地在工作,卻從來沒有喜歡過。
在做人方面,「我」發現周遭幾乎都是心地善良的人,想對他訴說什麼,想敞開心,然而他無法給他們什麼,於是他們便離開了。他變得無法認真去愛,不記得之前認真愛過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已經喪失那種心的震撼,不知道自己該追求什麼才好。「我」這樣不容易被了解,活得很辛苦。正因為「我」難以溝通,導致他認為夫妻之間相處得很好,他也一直愛著妻子,妻子偏偏責怪他的「不完全性、偶發性和被動性」,她所追求的,腦子裏所描繪的東西,和他的存在之間有著「決定性的差距」,換言之,彼此對於「愛」的認知並不相同,妻子終於離他而去。「我」由此得知,只要他還是無法掌握自己要什麼的話,就會像已經分手的妻子說的那樣,大概還會繼續再傷害不同的對象,這是他說不出的失落與哀愁。
負責幫「我」連繫一切的羊男直言,「我」不會幸福。「我」只好不問為什麼,一味不停地跳舞,而且要跳得高明得讓人佩服。「我」在初中同班同學「五反田」眼中,似乎蠻會享受生活的樣子,「我」就告訴五反田:「正如你欠缺某種東西一樣,我也欠缺某種東西。所以沒辦法過正常生活。只是繼續踏著舞步而已。因為身體已經記得舞步了,所以可以繼續跳下去,也有人佩服我,但在社會性方面我是完全的零。」至於「我」所要尋找的奇奇,其實不過是「我」自己的投影,透過奇奇,「我」自己在呼喚自己,在引導自己,「我」是以自己的影法師為舞伴在跳著舞。因為找不到順利生活下去的方式,奇奇告訴「我」:「為了你無法流淚的東西我們流淚,為了你不能出聲的東西我們出聲哭喲。」然而跟「我」有關係的人,不斷地離去或死亡,連好不容易成為知心朋友的初中同學五反田也投海自戕,令「我」更加孤獨了。幸好最後由於札幌海豚飯店精靈般的女友Yumiyoshi的救贖,使「我」重新燃起生活的熱情。由此可以看到,「我」先是因女友分離而受創,最終則能透過自我療癒、成長,邁向新的生命進程。
不過,就藝術表現言,《舞‧舞‧舞》對於Yumiyoshi的人物塑造與情節鋪陳,與「雪」相較,顯得不足。
(四)不快樂的「雪」和「五反田」
《舞‧舞‧舞》裏面,與「我」有關的女性之中,「雪」應該是最特別的一位。「我」獨來獨往,個性怪,13歲的「雪」更怪,偏偏互有好感,彼此居然成為可以溝通的對象。「雪」背負著沉重的包袱,父母都太有名了,已經離婚,現跟身為攝影家的母親同住,只是母親經常出國,致使應該對「雪」負責的人沒有一個認真負責,「雪」往往必須一個人獨自生活,自己照顧自己。「雪」的臉長得漂亮,美得像要透明似的,身上有一股力量,有靈氣,有才華,有超越人的東西。她十分敏感,是個很難理解的孩子,也是容易受傷的孩子,勉強她去做什麼也沒有用。為了升學考試填鴨式的教育,無聊的社團活動,或無意義的競爭、集體性壓抑、偽善規則之類,都必然不適合她的性格。「雪」的家庭環境太糟,她沒有說話的對象,沒有可以敞開心傾訴的人,內心受傷很深,沒有人能夠治癒那傷痛。「我」讚嘆著,「雪」真是漂亮的孩子,「我」反覆想過,如果自己才15歲,一定會墜入情網,但如果是15歲,他就一定無法瞭解她的心情。「我」已經34歲,和13歲的女孩子戀愛,自知是不會順利的,於是「我」只能夠盡己之力去庇護她,就這樣,兩人之間維持著止乎於禮的曖昧關係。「雪」的那種彷如與世隔絕的生活方式,顯得多麼孤單。當「我」離開東京前往札幌展開新生活,「雪」是不是能夠回到學校,重新融入現實生活順利地成長,不無疑問。
至於「我」的初中同班同學「五反田」,兩人在學生時代幾乎沒有交集,多年後重逢,意外地很快成為無所不談的知心朋友。表面是光鮮的名演員,實際上活得並不快樂。他結婚、離婚借了不少錢,為了還錢得賣命工作,連不想演的廣告片也接來演。經費可以大筆大筆的花,然不能花在自己想用的地方,借的錢老是還不了,世間變得越來越複雜,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貧窮還是富有。雖然物質生活很富裕,卻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漂亮女孩買幾個都行,卻不能跟喜歡的女孩睡覺,當「五反田」認真地想要選擇那個時,那個就會逃走。女人如此,角色也是這樣,如果對方自動來的話,他可以處理得極好;如果是他自己去求來的話,又全都會從他的手指縫間溜走。「五反田」可以說,過的是不可思議的人生。
「五反田」渴望著愛,以及平穩、健全的家庭,單純的人生。可是,離婚後,妻子很快跟別人結婚了,他依然和與前妻偷偷幽會,到不會被認出臉的汽車旅館去親熱,這時候,什麼都不用說就能心意相通,彼此瞭解,比結婚的時候瞭解更深。儘管彼此相愛,但因她的家人反對,她又不可能跟家人斷絕往來,是以兩人的未來完全「絕望」,多麼悲哀!後來,「五反田」向「我」坦白,自己正是殺害奇奇的兇手,隨即說出自己以前是多麼的卑鄙,亦即大學時代參加反政府抗議活動,曾被關進居留所兩個星期,拘禁期間完全沉默以對,其實那根本是謊話,因為真相是他什麼都一五一十地供出來,立刻就被釋放了。經過此番剖白,把壓抑的心事全部傾吐出來,「五反田」鬆了一口氣,可是未久即告失蹤,直至駕高級跑車投海才被發現屍體。表面上,死因是貸款累累,又被不想做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也為了離婚的事而消沉、尋短。實則「五反田」在勒死女友奇奇時,覺得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想,把影子殺掉,就可以順利地活下去。結果,「五反田」終究還是無法走出痛苦人生的泥淖。
「我」、「雪」和「五反田」的共同點是孤單、虛無,不知人生的意義何在?活得一點也不快樂,怎不悲哀!
(五)批判性及其文字魅力
《舞‧舞‧舞》透過「我」和「五反田」,對於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予以嚴厲批判,認為這是個人因素之外,令人無奈、失落的主要原因。諸如「我們是活在高度資本主義社會裡呀,在這裡浪費是最大的美德,政治家稱其為內需的洗練化,我稱它為無意義的浪費」,「只要能擁有港區的房子、歐洲車和勞力士,人家就認為你是一流的,真無聊,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必要的東西,卻給你是必要東西的幻想」,又指出,資本主義的網已經細得無與倫比,牢固得無堅不摧了,「巨大的電腦使它成為可能,而存在於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事象都悉數網羅其中。由於集約和細分化,使資本這東西昇華為一種概念。如果說得極端一點,那甚至是一種宗教性行為。人們崇拜著資本擁有的動力主義,崇拜那神話性,崇拜東京的地價,崇拜閃閃發亮的保時捷所象徵的東西。除此之外,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殘留什麼神話了。這就是所謂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們就是活在這樣的社會裏」。
孤獨面對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世界,「我」徹底失望,剩下的只有揮之不去的失落感、幻滅感,無處可去之餘,只能聽從自己虛構的羊男之言,不停地跳舞、跳舞、跳舞,而且不要去想為什麼跳,不要去考慮意義不意義,因為「意義」是本來就沒有的。這樣的人生多麼虛無啊!這也似乎就是《舞‧舞‧舞》的寓意所在。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舞‧舞‧舞》的文字魅力,試看村上春樹如此描寫虛無:「海洋是巨大的思念,那表面正無聲地降著雨。沒有臉的人們站在波濤起伏的海邊凝視海面。看得見無止盡的時間化為巨大的毛線球浮在空中。虛無吞噬著人們,更巨大的虛無又將那虛無吞噬。」關於黑暗,是這樣的:「那是可怕的完全的黑暗。無法識別任何一件有形狀的東西。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不見。甚至無法感知那裡有什麼動靜。在那裡有的只是黑色的虛無而已。在那樣的黑漆漆裡,自己的存在感覺上變成純粹是觀念性的東西了。肉體在黑暗中溶解,沒實體的我這個觀念則像個靈媒體所放出來的物質一般飄浮在空中。雖然我被從肉體解放出來了,但還沒有被賦與新的去向。我在那虛無的宇宙中徘徊著。在惡夢與現實的奇妙境界線上。」「我」也透過鳥的譬喻,跟少女「雪」解釋性慾望:「覺得在天空飛非常舒服、非常喜歡。但因為各種原因只能夠偶爾飛。對了,因為天氣,風向,或者季節的關係,有時能飛,有時不能飛。但是如果不能飛的日子繼續太久,那麼力量會多餘,會焦躁不安,感覺好像自己被不適當地貶低了似地。為什麼不能飛呢?也會這樣生氣。」諸如這般充滿想像力的文字,莫不吸引人不斷地閱讀下去。
如同村上春樹的大部分小說,《舞‧舞‧舞》情節荒誕,人物內心世界虛無,為著尋找人生意義而受苦乃至於死亡。幸好《舞‧舞‧舞》的「我」,經過苦苦掙扎,最終回到現實世界。村上曾經表示,「『鼠』是該在70年代死去的人,五反田則是該在80年代死去的人。只有『我』活了下來。總是只有『我』活下來」。「我」也似乎重新有了愛人的勇氣,如同暗闃的房間打開一扇窗,讓陽光照射進來,也為讀者的明天帶來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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