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說不明,燈不點不亮,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開頭,就是一隻手點亮一盞燈,影評人 686 借漢娜.鄂蘭的話,稱它為「黑暗時代的一盞燈」:「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這種啟明或許並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從這角度出發,將《上低音號》看成是「尋求光亮」的故事,希望試著討論京都府大會的兩幕戲,如果沒想太多的話。
SCENE 1
第一幕戲是北宇治演奏前的準備。鏡頭緩緩搖下,表現空間的開闊。開闊的空間也是有待補充的空白。
久美子將樂譜放好後,她的視線由樂譜轉向眼前的席位,鏡頭順著切過去。與其說她是自主的轉向,不如說她被「吸引」了,將她的目光釋放到空間中。巴舍拉在《空間詩學》寫道:「真切體驗中的微型世界,讓我從周遭的世界中切分而出,幫助我抵擋四周氣息的消融。……微型世界放鬆、休息,卻從未入眠。想像力在那兒保持警醒且感到幸福。」
或許出自於短暫幸福的將逝,明日香在旁邊說「總覺得有種莫名的落寞感」。鏡頭由久美子的主觀視角,切回她看明日香。原本的鏡頭被明日香的聲音打斷,讓久美子由「出神」的狀態,重新回到現實。明日香的話很貼近久美子的感受,如同她代替久美子講出的心中的話。這裡,兩人看到相同的景色,感受也類似,我們知道,當久美子看到麗奈看見的景色時,她也跟麗奈成為了朋友。
鏡頭切到明日香側,讓明日香自顧自訴說自己內心的話。明日香用她「覺得」的語氣,說出她也不確定的事。鏡頭再切回久美子的主觀視角:明日香眼睛的大特寫,攝影刻意抖動與模糊,表現久美子情感的波動。
久美子對明日香說「今天不是最後一刻」。這幕戲的時間點值得注意:它既非開始,也非結束,是開始跟結束間的中間狀態(milieu),它再度回到《上低音號》的主題:總是在兩端徘徊,久美子不確定要不要加入吹奏部;久美子不確定要選什麼樂器;久美子不確定該如何面對麗奈;久美子不知道怎麼面對落選的夏紀。猶豫跟徘徊的狀態,使她們像在黑暗中摸索,跌跌撞撞,那或許是種青春期的狀態,她們感知到可能性,也感知到它的消逝。而那「已經」的狀態,「存留」的狀態,只有具體的行動才能打破,久美子講完這句話後,燈就亮了。燈是導演(演出)點亮的,那是導演對人物的祝福,善良的溫情。
SCENE 2
第一首樂曲〈普羅旺斯之風〉開始演出。在演奏中間,音樂變小聲,退為背景,久美子的獨白進入,鏡頭溶接到她的記憶中。但要注意,音樂仍在進行,它仍然是「當下」的,只是疊印在「過去」。幾個意象連續切過,這些意象因為久美子的主觀選擇,互相間有了聯繫,她將它們壓縮成一個空間,而那空間的矢量朝向未來,「若不將夢想掛在嘴邊,根本沒有實現的希望」。回憶結束後,溶接回久美子的側面,她想「一定要前進全國大會」,然後下定決心,使勁吹著上低音號。
這裡的時間感很奇特。同時在「現在」與「過去」中進行,班雅明曾經用星星來形容「共時」:遙遠的星星各自發出光亮,它們經歷不同時間後,送到觀看者眼前,但對於觀看者來說,它是基於一個整體的「星座」來認識。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過去的回憶中,時間也是流動的,光線仍有變化,積雨雲也還在發展,而那些過去的光,與現在音樂廳中的光(塵埃),都籠罩著陶醉的氣息,那即是「靈光」(Aura):「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延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的一部分。」
如同 SCENE 1 的視線剪切,引導久美子與明日香的交流;SCENE 2 的音樂與溶接,引導久美子看向自己內在,展開全景。那是山田尚子對青春的詮釋,而這道光芒,不僅照亮了《上低音號》,也照亮了它所在的地方。
P.S. 補充一個細節:明日香演奏時也是綁馬尾,跟久美子相同。請注意明日香每次欲言又止的訊息,那是《上低音號》飄忽不定,但也意味深遠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