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就是為什麼,讓整部電影真正成為一齣悲劇的,不是齊樂山的死,不是夜鶯的(被偽造的)死,不是遠征軍的死,也不是片尾旁白裡暗示的,所有人由真相不明的船難造成的死,而是他的死。就是這樣一個同儕當中最優秀的年輕人,在某種更大的敘事為了掩蓋殘酷黑幕的時候,只配得上最先倒地的命運。整部電影,只在他倒下的那刻,我真正覺得悲傷和絕望。
電影是好看。對女性議題的思考和討論也比隔壁影廳的引進片《
叢林奇航》強出不知多少。本著“尖子生多鞭策,差生多鼓勵”的精神,先說兩點不足。再依據“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宗旨,誇獎影片對一個人物的表現。
一、劇情
劇情方面,我只注意到一個有些吹毛求疵味道的微瑕:當齊樂山聽說且僅僅聽說夜鶯被幾位老闆請到樓上之後,立即就先殺了四個人(保鏢)。我們從上帝視角來看,或者說,從某種社會語境來看,當然知道他這麼做有理。但是從角色的視角來看,這個細節就不那麼站得住腳了。
推理題材在塑造一個“值得同情的兇手”時,一般需要讓他的每一步都別無選擇。我本以為這裡的處理會是:讓夜鶯失蹤幾天,齊樂山多方走訪,輾轉知道內幕但毫無辦法,只能出此下策(幾個蒙太奇就能解決)。
也許有人會說,齊樂山在歌舞廳做侍應,他也許早就知道被老闆請上二樓是什麼概念——這個解釋可以,但那也需要鋪墊,需要給一個鏡頭寫出他的“早就知道”。否則的話,這就不算一個以“必然性”為要義的“悲劇”,而是一個以“偶然性”為要義的“傳奇”,就是說,兇手只是剛好沒有錯殺無辜。
從另一個角度看來,這裡的問題也許並不那麼吹毛求疵:齊樂山在夜鶯離開視線的這麼一會兒,立即就陷入無法自製的狂躁想像,這未始不是一種對於女方社交生活的獨佔欲和控制心。由這一點往深了看,不免窺見無意之中順著墨水流到稿紙上的編劇潛意識。
二、語言
語言方面,導演更擅長解構性的鏡頭,相對不那麼擅長建構性的鏡頭,所以喜劇處理更成功,悲劇或正劇的處理較薄弱。劇本是下了功夫的,每個扔下的線索最後都撿起來了。每個人物也獲得了所謂“螺旋式上升”的成長,其標誌便是他們在影片後半段都會走到一個和前半段的某處似曾相識但又截然不同的地方,一個故事的完成度就是從這些地方體現出來的。但也就是上述那種薄弱,導致在走到這些地方的時候,有些效果可能沒出來。
爛片導演最後打了過氣男星一巴掌,是為了和多年以前後者打前者的一巴掌呼應,並且實現從“報復”到“拯救”的轉喻,從而達到感人的效果。但是影片的鏡頭剪接可能讓很多觀眾都來不及注意到這種呼應關係。作為成功的參照物,大家可以回憶《
少年的你》裡那句“想活命就閉嘴”。
嘴欠記者一輩子都把揭露真相奉為金箴,直到這一次,他離最後的真相——那個女子登上電車前的背影——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想觸碰卻收回了手。但是鏡頭調度也不見得很好地提示了這種轉折關係。作為成功的參照物,大家可以回憶《
額滴個神啊》裡的外星人,從來只說真話,直到他因為愛情撒了生命中的第一個謊。
三、人物
我只想談一個人物,菜鳥警察海兆豐。他有一頂後來墜落了的,“槍神”的光環。
先問一個問題:大家有沒有發現這個警察其實就像他的綽號所稱讚的那樣優秀,或者說,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呢?
我猜很多人是從陸老闆決定不再往下挖而他說“我不同意”的時候發現的,觀眾們或許想起了《
十二怒漢》當中,第二個舉手說無罪的那位老頭。但我不是,這個情節對我來說已經到了“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的階段。我發現他傑出,是在更早,在那個閃回鏡頭中,他因為沒來得及從兇手身邊逃開而變成一馬當先的時刻。
這個情節源自經典的喜劇橋段:隊長有個麻煩的任務,讓願意承擔的人出列;我沒有出列,但我沒想到其他人趁隊長轉身的時機各退了一步。
海兆豐是片中唯一一個靠得上顏值的男性角色,出場時戲份不多。很多評論說《揚名立萬》像劇本殺,那他就像劇本殺裡的NPC。果不其然,就像所有喜劇都“
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了給人看”一樣,沒過幾分鐘,這位“槍神”就露了連槍都拿不穩的老底。
關於他的刻畫,接下來就是那場一眾警察沖進凶案現場的情節。
鋸門的時候,他在眾人中間,不是最先,不是最後,一副路人相。他哆嗦,他腿軟,他嘴唇發白,他眼神恐懼。但他慫了沒有呢?沒有。這就是勇敢。人都會恐懼,沒有恐懼的,不是勇者,和自己恐懼作戰的,才是勇者。
伊格爾頓在《
文化的觀念》裡說(假如我沒記錯的話),渾身刀槍不入的阿喀琉斯其實配不上勇士的名聲,畢竟他本來也就用不到勇氣這個東西嘛。
沖進去的時候,大家見到一屋子血,拔腿就跑,他跑了沒有呢?沒有。這不是反應夠不夠快的問題。一個人會反應不夠快,說明他沒有為此做準備。其他人快,是因為早想著了。既然他沒有做準備,就說明他還在鋸門的時候,就從沒想著,假如情況不妙,還能臨陣脫逃。那麼這是什麼呢?這是責任心。
兇手把刀一揚,他閉著眼睛下意識就是一槍,正崩在刀面上,瞎貓撞著死耗子,撈得個“槍神”的名聲。真是這樣的麼?能閉著眼睛下意識一槍打中,這只能是練習的結果,而不會是巧合的結果。他缺乏社會性的經驗,但不等於他沒有學院性的技能。他害怕不假,但是害怕阻礙的是他的意識;當他的“意識”失效的時候,他的“下意識”出來幫忙了。他在警校裡,在單位的靶場上,打下過扎實的基本功,打到他的本能裡去了,這才能危急時刻,一發正中。
咱不怕給他起個高調。技能嫺熟,好學近乎知;雖懼不退,知恥近乎勇;臨敵不逃,力行近乎仁。跟在這三樣東西後頭的是什麼呢?《
中庸》說:“子曰: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所以那個破門而入的情節,是一個最好的喜劇情節,它在笑的外衣下,偷渡了人物的內面。當所有人都以為它描寫著人物的怯懦、木訥與顢頇時,它描寫的恰恰是這一切的反面。同樣像所有最優秀的喜劇一樣,一切被撕破了的“無價值”,最後被發現是“有價值”,一切被所有人看穿的謊言,最後竟被證實是真話:“槍神”就是真的槍神。
——槍神也有年輕的時候;而即使在年輕的時候,槍神也已經成為了他自己。
這也就是為什麼,讓整部電影真正成為一齣悲劇的,不是齊樂山的死,不是夜鶯的(被偽造的)死,不是遠征軍的死,也不是片尾旁白裡暗示的,所有人由真相不明的船難造成的死,而是他的死。就是這樣一個同儕當中最優秀的年輕人,在某種更大的敘事為了掩蓋殘酷黑幕的時候,只配得上最先倒地的命運。整部電影,只在他倒下的那刻,我真正覺得悲傷和絕望。
說得有些觀後感了,但還是值得說一下的,因為這種人物還有,並且還經常,擋在我們的面前。寫下來,是為了下次見到的時候,認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