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7|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從天堂到地獄──試析《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主角眼神與對白的拋接與錯漏(四)

    四、澆熄地獄之火的短暫樂園──澎湖吉貝嶼的天涯海角
      確認被深深愛戀的人徹底推開的同時,阿漢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無論在學校、家庭,他都失去了原有的位置──在他此刻的認知裡,這些失去都來自那個他始終真心珍惜喜愛、卻一次又一次選擇殘忍推開、逼迫他的人──對於現在的阿漢而言,他還有什麼容身之處?離家出走是僅剩的選擇。當發現父母都喚不回離家的阿漢,早已經歷過、也深知什麼是絕望的Birdy,自然只能跟在背後,一路喊著他的名字──既放不下他的心碎,也依舊固執地希望他能回歸正軌。
      不知道兩個孩子騎腳踏車逃/追了多久,從傍晚七點到第二天天亮,鏡頭轉向Birdy進入車廂尋找阿漢的畫面──顯現兩人有分開一段時間,阿漢是曾想甩下Birdy的──所以當Birdy坐在阿漢旁邊(阿漢感受到他的靠近,還刻意把肩移開不給他靠),火車進入了隧道(雖然從台中南下的火車中間是沒有隧道的,這是電影裡的BUG)時,Birdy問他:「張家漢,你要去哪裡啊?」此刻火車離開隧道,只見阿漢不應不回不動──而這一段的Birdy,一反制服總是扣滿第一顆的嚴謹自律,是全劇第一次把襯衫的扣子全部解開──從他尋找時臉上的焦慮,一看見阿漢後轉為安心,接著靠近時又恢復以往(在阿漢身邊時)的嬉皮笑臉(和怕會跟丟的小心翼翼),都能看到雖然擔心阿漢,Birdy卻也察覺至少在此刻,他是解放而自由的,不用壓抑對阿漢的感情,彷彿在這種情況下,才是他最近真心感受到滿足。
      所以當阿漢買船票時,Birdy跟在後面排隊,即使阿漢不理他,他仍狀似愉快地說:「他買什麼我就買什麼(他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雖然滿臉是傷,那個表情卻每次都會令我笑出來)但跟著下定決心徹底推開他的阿漢,他實在不敢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所以即使好不容易能坐在船艙裡休息一下,即使知道他就在船上不會跑掉甚至忽然消失(誰知道?),卻在坐不到幾秒之後,又不放心地站起來到處找尋,直到看見阿漢在甲板上抽菸,他才能安下心來,一邊嘆氣,一邊默默凝望他的背影。接下來阿漢獨自去找床位時,Birdy也是慌張地一路找尋跟隨,甚至不放心到在床位外的走廊上睡覺(從片尾的片段能看到Birdy一度想擠進來,但被還在生氣的阿漢推了出去;寫真書裡則有阿漢揭開門簾,看著Birdy屈身熟睡的劇照);醒來時發現床位上沒人,又到甲板上發現阿漢在看著日出和飛鳥──但有了先前的接觸(雖然被拒絕),這次Birdy已能來到身邊,攀上欄杆,自嘲地對著跟著船的飛鳥說:
      「幹麼這麼笨,一直跟著飛。」
      而在跟隨陪伴的過程當中,可以看到Birdy的存在,對阿漢想要「靜一靜」,想要將所有關係一併「捨棄」的決定造成了干擾,讓阿漢無法不意識到Birdy,進而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人、這個世界的連繫與愛無法真正斷絕──跟車禍時立場交換卻相同的是,Birdy的「雞婆」雖被拒絕,但這份放不下的關心依舊一點一滴地滲入了阿漢意圖隔絕自己的內心,所以從火車上只動肩頭的無動於衷,船艙上推離床位的用盡全力,直到甲板上共看日出與笨鳥(?)的時候,已能看到阿漢再也無法忽視Birdy的陪伴,隔絕變成情侶吵架的共遊(?)。
      所以在那條長長的路上,明明一前一後,明明在前面的阿漢看不見背後的Birdy,表情卻明顯知道他就是在,而且不會離開,那縷看不見的牽繫緊緊地連接彼此,Birdy的每一句吶喊都勾動阿漢的委屈,每一分委屈都是無法捨棄的在意。而Birdy不改初衷,就是要阿漢回到正軌:
      「張家漢──回去了啦──」
      「你比我還瘋你知道嗎?啊?」
      「你再走我不理你囉!我說真的喔!」
      知道阿漢明明聽見,明明在意,卻執意不肯回頭,不願出聲,在後面眼睛緊盯,腳步卻東倒西歪、身體顯露出疲倦卻還死撐、同樣不肯離去的Birdy,決定用「不理你」出擊──然而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想笑──真的「不理」的話哪裡需要宣告?尤其對照之前真的「不理」的時候,Birdy還要回話「我可以自己來啊」、「我吃飽了你慢慢吃吧」,後來甚至要建立新的社交才能讓阿漢再也接近不了他──這樣特別宣告的「不理你」其實是「我無法不理你」甚至是「別再不理我」,是比叫他「回去」的目的、比「你比我還瘋」的理解,還更加貼近真心的任性──嚷出這句話的才是阿漢的Birdy。所以阿漢因為這句話終於停步,Birdy因為這句話大動作轉身像是下定決心,但擅長作戲的他也只有九步的餘裕(也意味著即使他們之間的物理距離再遠,內心能刻意隔開的距離就是Birdy能走開的九步),兩人幾乎同時轉身(有趣的是,這裡Birdy是埋著頭衝回來像是認命他就是離不開,阿漢卻是停在原地等他過來──是的,就是他們之間關係的詮釋),而阿漢終於能把他累積的委屈化為怒氣對(那個他最熟悉的)Birdy吼出來:
      「你什麼時候理過我!告訴我你到底什麼時候理過我!」
      「我就是想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不行嗎!」
      如果說Birdy的「不理你」是「不要不理我」,那麼阿漢能說出「想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其實是因為知道「現在有你」而且「不會不理我」──所以每次看到這裡,不管前面掉多少淚,心有多痛,都能含著眼淚笑出來──連前面絕裂時每一句的潛台詞都是「我愛你」了,單純的情侶吵架(?)又有什麼擔心的?
      跟放映室裡對未來的約定一樣,相信是後來增拍的片段(小說裡沒有),連同片尾在沙灘上的一前一後,阿漢不知該走去哪裡,只是隨意漫步(還踢石頭);Birdy則是踩著阿漢的腳步前進──料想最後選擇保留這些片段而不是小說裡更多拋下、遠離、斷絕,是為了強化他們之間難捨彼此的深刻牽繫。
      這樣的陪伴一直到阿漢終於走至盡頭,再也無路可走了,在後面跟上來的Birdy,依舊用他的挑釁逼迫風格開口:
      「你再走啊,你再走嘛,我看你可以走到哪裡去啊。」
      這是一個海與陸,同時也是生與死的邊界。延續之前的情侶吵架(?),顯然Birdy很在意阿漢宣告想去「沒有你的地方」(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也知道阿漢想要逃離已經無處容身的「這個世界」,然而他早已折翼了兩次,無論是在(以為是)朋友關係裡拉開距離試圖想在軍歌比賽確認「解嚴」後自由的罅隙是否足夠他們容身,抑或是在車禍後察覺情感卻連在小小的淋浴間都必須為出自真心的愛慾道歉,都只證明了在二足獸中的飛鳥只要振翅就會被擊落,衝撞的代價是付出生命,他只能把阿漢推進體制的籠子裡;相較之下,以為失去愛而絕望、不顧一切想飛出籠子的阿漢,或許還存有著「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的僥倖之心(畢竟先前曾約定一起上台北考電影系拍電影),但此時此刻才明白僥倖並不存在,出櫃之後,這個本質(仍)不適合他們生存的世界,自由與尊嚴也都不屬於自己。
      於是接下來阿漢的嘶吼是他的抗議,他揮動手臂如同鳥兒振翅,卻無處可以棲身──我總設想,如果此時此刻,當他在極致的孤獨中體悟到這點,那將會如何?如果往前一躍,就可以結束僅剩的生命;如果最終轉身回家,將愛戀與靈魂在此處埋葬,屈身於體制當中,也只是個活死人而已吧?
      但他還有Birdy。Birdy把他拖回岸上,拖離死亡的邊界。人會有輕生之意,往往是無法解決龐大的痛苦與問題,只好解決自己,或者是與這個世界徹底斷了連繫──這樣的問題與痛苦原是因為他們相愛所共有,此刻卻也因為愛,讓阿漢無法跟這個世界告別;這個世界不會理會阿漢的憤怒與絕望,但是Birdy無法不理(那曾是他希望阿漢沒有機會懂得的)──所以當兩人躺在沙灘上,Birdy問他:
      「你到底想去哪裡?」
      「我想去哪就去哪。」
      「走不掉的,你哪裡也去不了。」
      這麼說的Birdy,還伸手拍了拍阿漢的手臂,卻激起了阿漢的怒氣,開始脫下身上的制服:「我走給你看!」制服是體制的枷鎖,所以一路跟著阿漢的Birdy,第一次解開了所有襯衫扣子;而脫下了制服的阿漢,也是第一次積極而徹底掙脫體制加諸於他、使他習於馴服的束縛,去感受自由的輕盈──這段Birdy起身看阿漢脫衣服的表情很有趣,或許不只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阿漢的裸體(後來拍了下來),也是看到阿漢最接近自由、無拘無束(甚至可能是他曾最期待相伴時)的模樣;(從片花來看,當阿漢脫光投入大海、被Birdy拍了照之後,或許是因為不甘心,他轉而回來半逼迫地脫掉Birdy的衣服;預告則是Birdy自己在阿漢的注視下脫光衣服,對他說「走啊」──如果只能擇一,我比較喜歡預告的片段;當然也有可能先阿漢逼迫,後Birdy主動)兩個孩子牽著手(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牽手)一起投入大海中嘶吼,互相潑水並叫喚對方,像是用這樣的方式把遺失的自己找回來,像是用這樣的方式確認對方的愛戀。
      我很喜歡澎湖這一段的鋪陳。從一開始的「出走-跟隨」,雖然阿漢沉默推拒,但這份實則緊緊相繫的固執卻為先前的地獄開通了一個狹窄的出口──如果這一段路只有阿漢,周遭的風景就是無意義的,他的沉默將是劇烈而無聲的沉落,最終會隨著他絕望的愛情一起以身殉之;但此時此刻有Birdy跟隨,風景就可以詮釋、指名,從無意義化為銘刻的記憶;兩個人的沉默是陪伴,出聲是關心,絕望的愛情與赴死的決定,就可以一起商議如何畫下句點。阿漢的勇敢與瘋,來自於他知道不可為,卻還是願意說愛,願意赴死;Birdy的傻則是,他竭盡全力把阿漢拉離那條死路,寧可他「回去」重新尋找屬於自己的自由(儘管是殘缺的,但勝過一無所有),畢竟那個體制是阿漢熟悉且能適應的──即使必須放棄他最想要的陪伴、失去他最在乎的自由。而在方才的對話裡,阿漢的嘶吼,Birdy把阿漢從死亡邊界拉回來,脫去彼此的武/偽裝、向對方潑水、呼喚彼此名字的同時,不僅讓阿漢確認了Birdy看似疏離、冷落、絕裂的行動,不是棄絕而是在乎,不是不愛而是不捨,更使他們同時進入放下執著、逐漸交換更深刻的相互理解:所謂的反叛與保守並非性格,而在於願望為何:阿漢過去的保守是習於優先守護所愛之人,反叛是想為自己與所愛之人爭取自由的空間;Birdy過去的反叛是習於想為自己與所愛之人爭取自由的空間,現在的保守是為了守護所愛之人──因此即使經歷了這麼多次的撕裂,甚至經歷了三次地獄,他們仍能在天涯海角和解與確認相愛。
      直到海水漲潮,他們不得不把自己泡水的制服撿回來,再筋疲力竭的躺在沙灘上。到了此時此刻,阿漢不僅在生死交界中重返了生,更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的邊界冷卻了烈火焚燒的痛苦,這份沒有界線、束縛的親密,讓他們緊緊依靠,再也毋須防備與偽裝。所以阿漢能自然地伸手拂拭Birdy身上沾附的沙,每一下都仔細而珍惜(可以跟浴室用蓮蓬頭沖掉的泡沫對照);Birdy再也不用說「走開」,而是接受這份親暱的關懷與愛戀──但在拂沙的這個過程,Birdy看的是阿漢的動作,阿漢看的是自己拂拭的沙,雖然悄悄地注視著對方,目光卻不敢相接──直到阿漢鼓起勇氣,閉上眼睛曲身去親吻Birdy,這是一個膽怯卻又堅持的、告白的吻,因為Birdy闔著眼睛──藉由相貼的嘴唇,如果Birdy不想回應,他只需要無動於衷直到阿漢了解而放棄──但他微睜開眼看著親吻的阿漢,回應了這個吻。
      這裡的差異也能看到兩個版本的鋪陳與意義不同:
      北影版前段剪接的堆疊加上小喇叭的配樂(代表阿漢),這個親吻只是阿漢最後真正傾訴的單戀,以及Birdy依舊不敢正面回應的回應(他始終堅持著給不了就完全不要讓你知道的原則);也因為阿漢明白了,所以Birdy之後在岩石上「瘋狂做愛」的發言是知道安全後自顧自地、第二次「當事人在場但不在告白位置上」的告白,阿漢完全沒有接到,只以為Birdy又在天馬行空和再一次拒絕自己。
      院線版這刻只有海濤聲,沒有任何配樂。阿漢睜開眼睛,和Birdy交換了兩次注視,確認了這是回應,是「我愛你」之後的「我也愛你」──這是繼浴室之後Birdy最坦白的一次,也是繼阿漢在太陽系不捨與確認的偷吻、Birdy在浴室單方面給予又不得不後退、突如其來的憐惜之吻後,他們少年時期唯一真心交換的親吻、愛戀與(最脆弱卻願意給予對方的那部分)靈魂。所以阿漢把頭靠在Birdy的肩上,兩人的表情確認了這是戀人間最柔軟而無依、只能靠彼此的愛確認不被看見的存在的片刻──也是他們在上不了天堂、在地獄只能分離的世界,唯一短暫的樂園。
      在這個樂園裡,他們確認無法絕交與絕情,治療了第一層與第二層地獄的傷口。穿回衣服,坐在被漲潮包圍的島嶼上,阿漢曾經好幾次真心希望著這就是世界末日(或許那也是Birdy的願望),但終究事與願違──「那天之後,他說他要準備聯考,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這段口白仍出自少年的張家漢之口,也意味著他的愛情,仍然停留在這一刻、由他曾與之交換靈魂的那個人保存──而從那通連繫時空的電話可知,他曾經期待考上大學後再次見面,曾經試圖聯絡Birdy,卻徒勞無功,直到那通電話,才正式向所愛的對象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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