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珍.柏金(Jane Birkin)告訴她的女兒夏綠蒂.甘斯柏(Charlotte Gainsbourg):「你非常特別、神秘、低調。」── 的時候,我想起日本導演原一男的《極私愛慾:戀曲 1974》(Extreme Private Eros: Love Song 1974)。一名離他而去的女子獨自撫養兩人的兒子,她對著鏡頭這麼說道:「那孩子的臉就像你一樣,一無所知的陰險。」
那時,夏綠蒂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她和母親同處一室的時候總是隔著一層疏離感,珍於是回應道,「你從很小就開始隱藏自己,你把私人生活裹成一片未知地帶。」而在《極私愛慾》中,性格直率的母親搞不懂兒子溫順而迂迴的神情,直到她再次見到攜帶攝影機來訪的前夫。
我向來喜愛這樣的電影,它們總是如此開啟對話 ──「在我眼中,你從來 / 原來就是如何的人」── 總是如此不期然而然的表白,歷經漫長飛行停留在心尖。其實,我懷疑那些字眼根本無須向內挖掘,我們對至親的真實想法,早已懸置口中多年,只是沒說。就像背著一把傘走在綿綿雨霧,你隨時可以、但一直沒有撐開。不明何故。這樣的電影幾乎是恐怖的。我是說,幾乎像一個刨刀,將生之年輪顯形於屑末之隙。你不確定會聽見怎樣冷酷又柔軟的真話,也無法預測將有多少無可迴避的情緒分子被投入煮沸的影像之水。一個拍電影的人,將其現實中的親人或愛人,堵在宛如鏡廳的觀景窗底,彷彿非得如此定定望著,才能無一遺漏地記載對方無限變異的多面體。然而,當被攝者以逆向凝視、以話語的陷阱進行反包圍、獵取詮釋權,甚而將拍攝者慣於掩藏的內在活動一併提入畫框內,「電影」這種媒材便創造了僅屬於它的最為曖昧的轟然時刻。
譬如,當夏綠蒂為母親拍攝照片,珍指著她手上那台相機說:「它好像你,很小、很輕巧,連喀擦聲都安安靜靜的。」夏綠蒂便瞇起眼微笑,按快門的指頭似乎因此變慢了。或者當她們聊到失眠的話題,長年服用安眠藥乃至成癮的珍.柏金詢問女兒:「難道你巴黎首演之前也睡得著嗎?」夏綠蒂坦言道:「我會非常緊張,但最後還是睡得著。不過這次拍攝讓我凌晨四點就焦慮醒來。」── 與母親對談,著實比在萬人面前演唱不易。珍聽完笑了,輕拍女兒的手。而作為觀者,我透過如此私密的對答影像,亦獲悉了某種折返跑式的閱讀姿態:從一方的記憶碎片出發,抵達另一方的回應或空白;遊走於被掏出的心與肺之間,時時謹記某些臟器早已不隸屬於誰。
也許我應該先談談本片的兩位主角是誰。《夏綠蒂與珍柏金:私密之詩》(下簡稱《私密之詩》),相較原文片名《Jane by Charlotte》所表述的一種肖像與畫家的關係,中譯片名藉由並置兩個女人的名字,強調「私密之詩」的共譜形態,不只納入過去的彼此,亦囊括與電影本身俱時並進的事物。例如傍晚母女在海邊喝酒那幕,即是可一而不可再的抽格日常。本片導演夏綠蒂.甘斯柏,是法國知名歌手和演員,曾與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合作數部石破天驚之作,挑戰極限尺度,足見其藝術上的前衛性格。她的母親珍.柏金則是來自英國的傳奇影星,客串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首部英語片《春光乍現》(Blow-Up, 1966)一鳴驚人,在法國從事歌唱、演藝工作數十年,亦為一代時尚偶像。
珍與她愛過的三個男人各育有一名女兒,她是他們的謬思女神,也是一起創作的夥伴。夏綠蒂的父親是多才多藝的流行音樂家塞吉.甘斯柏(Serge Gainsbourg),珍曾在安妮.華達(Agnès Varda)執導的實驗傳記電影《千面珍寶金》(Jane B. par Agnès V. , 1988)中說道:「我想要一個和塞吉一樣的猶太裔俄羅斯寶寶,有著斯拉夫人的眼睛,然後我懷了她:夏綠蒂。她好漂亮⋯⋯膚色也很黃。我們幫她取了綽號:杏桃夏綠蒂。」
Jane Birkin & Serge Gainsbourg ©Andrew Birkin
要談論「珍.柏金的紀錄片」,就不可能跳過《千面珍寶金》這部三十年前的謎樣之作不寫。它論述何謂非虛構性,論述圖像與想像之建構在歷史中的互涉;它不斷向著框外破格奔馳,最後回過頭來,正臉瞧著像水氣一樣凝結為顆粒狀的時間。 然而,請容我稍後再一一補述其與《私密之詩》的關聯性。如上述所言,夏綠蒂和珍都是事業相當成功的當代女演員,儘管兩人的銀幕形象百變得令人眼花撩亂,但在本片之中,她們有意識地還原為最樸素的樣貌,不再「示人」,彷彿回到了家,換上舒適的舊毛衣和拖鞋。其中一人,或許是珍,在廚房裡泡茶,而夏綠蒂可能正從餐桌邊走向落地窗。暫時沒人說話,但她們各自的想法與回憶,就在這樣既是獨處、又是共處的寂靜時光裡面,悄然鬆口。
「我想要用全新的角度觀看你。用我從來不敢用的角度。」電影一開始,夏綠蒂如此起頭:「拿攝影機拍攝你,簡直像個藉口:我想藉此觀看你 。」
《私密之詩》意圖上的自私性於是昭然若揭 ── 它並不是為那些想了解珍.柏金的不特定觀眾拍攝,而是一個作為電影導演的女兒,發現的一種可以讓自己和母親的再次相處的媒介。若沿用她們的字眼,其實就像獲得了「再次觸摸彼此乳房」的機會:夏綠蒂十四歲時,珍曾經詢問能否觸摸她正在發育的胸部,沒想到夏綠蒂竟然同意了。當孩子從嬰兒、女孩漸漸成熟為女人,一個母親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被允許這麼做:摸她的身體。我非常渴望保留觸覺的感受。」多年以後,夏綠蒂有了自己的女兒,她也問她一樣的事情,但遭到拒絕。「就算勉強同意,她也會尷尬的,好像不得不配合你⋯⋯你會感覺自己很變態,竟然要求摸青春期女兒的胸部!」
她們相視大笑。我對珍所提到的「觸覺」印象深刻,也許當時她撫摸的比起具象的肉體,似乎更是時間本身。她欲認知、保留、記住的是女兒成長歷程的某張關鍵切片 ── 在這一瞬之前,親子關係密不可分且自然而然,但在這一瞬之後,夏綠蒂將永久獨立為另一完整個體。而《千面珍寶金》中,有一幕年輕的珍和夏綠蒂擁抱親臉的短暫畫面,夏綠蒂右手牽著一條狗、左手握著一束花,珍的旁白說:「夏綠蒂已經長得跟我一樣高了。」我想任誰都能從這句話讀出川流不息的歲月。
《私密之詩》隨著兩人的對話循序飽滿,影像亦追隨日常遞嬗。她們有的時候蜷縮在床上,有時候則在花園、餐桌、港口邊。她們在錄音室裡,在舞台上,也應工作邀約前往日本、紐約,然後回家。「我拍紀錄片的出發點很明確,不過,別人跟我說的那些,我終於漸漸懂了:一面拍攝,才一面建構。 而不是事前或事後寫劇本。」夏綠蒂說。她們漫談親情與愛、家庭生活、表演工作,也說到關於體貌日衰的憂慮或釋懷 ── 從前喝酒像用灌的,現在連生氣跳腳也要擔心傷膝蓋。夏綠蒂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問題,像是:「你早上喜歡賴床嗎?」或是:「你還記不記得,你和生活中各個男人睡覺的情形?」珍也以溫柔幽默的態度回應自己的故事。
兩人的個性便在這樣的過程中被凸顯出來 ── 比起夏綠蒂總是靜靜歛起的容貌,珍的氣質更加開放和活潑;作為電影明星,她並不掩藏自身的愛慕虛榮,坦言喜歡被舞台燈和大眾視線寵愛。然而若你仔細觀察她在鏡頭底下的樣子,其實經常流露出某種怯生 ── 她對各種事物的強烈好奇心,讓她的世界總是處於某種天真狀態。相對地,夏綠蒂比較端莊、嚴肅,她和周遭環境似乎刻意保持一段距離。「我覺得你偏好穩定不變的事物。」珍對她說。「是的,我會感到安全。」
Charlotte Gainsbourg © VOGUE, Karim Sadli
她們拜訪曾經住過十二年的舊宅,這是夏綠蒂成長的地方,也是珍擁有的第一棟房子。在《千面珍寶金》中,安妮.華達把這幢房子布置上巨大的緞帶,象徵珍贈予自己的禮物。而多年後,站在同樣的門口,夏綠蒂詢問珍,為何從來沒有主動回來過?「我一直覺得如果要回來這裡,必須和你一起。」猶如旋開一個聚寶盒,屋內的一概物件大多奇蹟似地原封不動,既無生灰,亦無腐朽。她們彷彿走在夢中,對著長埋內心深處的場景輕輕喟嘆:「我的記憶裡,沒有這個,也沒有那個 ── 只有那台史坦威鋼琴。」梳妝台上,特別訂製的香水依然氣味濃郁,而狹窄的樓梯間依然掛滿了照片。珍曾在《千面珍寶金》表明自己非常喜歡在樓梯間掛照片:「拾級而上,就像三層樓的電影。」
為何所有零碎物品,甚至櫥櫃裡的食物罐頭都沒有在搬家時被丟棄,肇因於珍的囤物症。她無法親手拋棄任何東西,就算只是用過的電池,也總塞滿整個抽屜,除非別人幫忙清理,不然她就會住在一堆舊物之中。我認為這種習慣,和她千方百計喚留時間的潛意識有關。珍聽聞夏綠蒂的小女兒即將參演父親伊凡(Yvan Attal)的電影,她說:「只要拍她現在既有的模樣就好,因為以後再也不一樣了。華達說得對:永遠必須捕捉當下 。」令我想起有語如此 ── 所有的電影其實都是紀錄片 ── 紀錄時間最後一次經過,以及我們不歇的凝望。珍也曾和朋友說:「我太愛我父親了,所以他死後想把他做成標本,這樣我們就可以互相陪伴。」朋友驚呼這個笑話非常英式,但或許,珍真的害怕物質的消亡將一併奪走她所珍視的一切。
「其實,某一部份的我也很想通通放掉,心想就算沒有我,事情仍能繼續下去,那樣可能比較不痛。」
2013 年,珍的女兒、夏綠蒂的姊姊凱特.巴瑞(Kate Barry)疑似自殺身亡。她們隱諱稱之:「凱特的事」。在《私密之詩》後段,珍.柏金一面觀看著投放於白牆上的家庭錄影帶,一面靜靜回想凱特的事。從那以後,她的失眠症轉趨嚴重,腦海夜夜縈繞著回天乏術的思緒。「我似乎飽受罪惡感的糾纏:要是我當初做法不同呢?⋯⋯你會重塑出好幾個可能的版本,但這都無濟於事,不幸已經發生,可是這種『想著或許會有不同結果』的反覆倒帶會持續好多年。」
有整整兩年,她不出門、也不見人,獨自賴在床上,從早晨到下午,乾瞪著天花板和臥房裡的布料。「我記得,凱特的事之後,你失蹤了⋯⋯但我想你這麼做是正常的。」夏綠蒂輕聲細語地表達她對母親的諒解,然而珍的愧疚感並沒有因此消解。她想,不是人人都會犯這種疏於關心的錯誤。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能理解珍.柏金的感受。當一個女人,發現自己帶了一個生命到世界上,而它終將自生自滅 ── 我不確定要如何理解這種令人心碎的澈悟。「他們不會說你有兩個女兒,他們會說:你有過 三個女兒。像我這麼樂觀的人卻忽然發現人世間的無常,比如夜裡,我就常常擔憂,明白到我讓三個孩子來到世上,她們終究會死,到時會是什麼方式?凱特會得癌症嗎?你會出車禍嗎?露又會如何呢?有各種可能性,但我將無法陪伴在你們身邊。我已經不在了。我把你們放到軌道上,然後呢,就閃人了。可是,置身現場反而才是最大的噩夢⋯⋯」
這段話,我反覆聽了很多次。我聽見痛苦和費解,一個悲傷之人的必然的滿腹疑惑。但依然,我理解的其實是夏綠蒂而非珍。我們傾聽著那張因疼痛而皺眉的無聲臉龐,隨母親的徬徨而跟著無助,想起那種綿延一生的離棄感。
《私密之詩》結束在海邊,就像所有的詩那樣。七十歲的珍.柏金獨自走在沙灘上,踩過風與浪緣,直到夏綠蒂現身,擁抱她。隨後,兩人摘下麥克風,揮別了攝影機,繼續在藍天底下同行。《千面珍寶金》的最後,珍淡淡地說:「總之,明天早上,我就四十歲了。」她記得曾經,三十歲是如此狼狽地開始,而今,時間不知不覺流逝了,年齡的尾數重新歸零⋯⋯零這件事情,往往讓她心痛。
這兩部非典型紀錄片,各自記載著珍.柏金的人生之河在不同階段的堆積與侵蝕,某些時刻,繁花似錦、卵石晶瑩,另外一些,則彷若大雪中的淤泥。電影卻又不止於此 ── 雙向凝視,記憶重演,混淆虛實⋯⋯《千面珍寶金》透過萬花筒般的影像,去打碎一種線性的原則和直觀,而《私密之詩》則深知在這個一去不返的唯一現實底,其實只需要說這麼多就足夠了。它們設法圈畫的並非珍.柏金的嚴整輪廓,而是一種人活著就勢必順其自然的流變,也就是:時間。
「我在這裡,你看著我,就像看著時間經過。」安妮.華達和夏綠蒂.甘斯柏皆走入了景框之中,傾聽珍.柏金的竊竊私語:「來到這裡,我感覺恍如隔世。」她們在眼底深處的倒反景觀,成為彼此的一部份,成為時間。但《私密之詩》在本質上仍然更接近前文提及的《極私愛慾》,它們更想追述的是一段曾經的依戀關係,一份當下性的回顧、反擊與沉默。對我來說,這樣的作品永遠占據我心目中一席獨特而隱密的地位。這是電影為我帶來的最重要的經歷:向著那片流淌的真實前傾,無從知曉其中的毀滅與救贖。
Jane B. par Agnès V. , 1988 Extreme Private Eros: Love Song 1974
最後,我想附上夏綠蒂在片尾的一段旁白。不是作為文章總結,而是她所說的,很貼近我自從入冬以來的感想。入冬似乎只需一日。十二月以後,我變得比較容易失望和無言,而且非常非常想要回家。平安回家⋯⋯我現在知道,那是再好不過的祝福了。
❝ 我越凝望你,就越愛你。我一直以來都深愛著你,但如今更了然於心。我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對生活滿懷信心,似乎是你的人生觀。你毫無戒心地信任人類、信任他人,對凡事充滿好奇,親近各種事物,不帶任何前提。以我現在的狀態,很需要你教導我如何活在人世,很需要你再教我一次,彷彿我一直還沒學會,彷彿先前只是預演。
我害怕你生病,害怕你年事漸高,害怕光陰飛逝,歲月匆匆。難道我要假裝你會一直陪伴著我,假裝沒有你的人生並不存在?我們很希望對方不感到害怕,希望對方內心平靜泰然;我們很想談一談,同時根本不想談,只是,想要感到安心罷了。
今天,我找尋能讓我安心的線索,盼望它們為我帶來平靜和溫暖。在你身邊,接觸著你,我找到了。❞
── 《夏綠蒂與珍柏金:私密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