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口竜介的新作《偶然與想像》,大概會是我2021年度十大電影的前三名作品,甚至有可能是第一! 日常的故事,誰都能說,可是要如何說得好聽、動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從《睡著也好醒來也罷》(2018)才認識濱口竜介的,當時就已被其精準的鏡頭與和緩卻深沉的敘事震撼。《偶然與想像》則延續了前作的日常與克制感,通過三段篇章,描繪出何謂偶然與想像。
對話:盡顯日常真實 今年的釜山電影節,在濱口竜介與南韓奉俊昊導演的對談裡,濱口竜介曾經提到:「寫對白的時候我會想,如果電影欠缺動感會很沒趣。所以,若對話發生在會移動的地方,譬如在車上,這會令場面有趣一點,即使靜寂的片刻也充斥著動態。⋯⋯以我的經驗,這些閒聊慢慢會變成更深入的對話。車子總是由A點駛到B點,這段時間有種很獨特的質地。人們總想在這段時間聊天,我對這種心理很感興趣。」(引自
A Touch of Cine 電影質感 )
不論是尚未看過的《
Drive My Car 》(非常期待看到這部作品!),還是《偶然與想像》,都出現大量在車內的對話場景。尤其是《偶然與想像》的「第一章:魔法」中,兩位女性展開了一段長時間的對話。隨著對話時間的拉長,許多線索也慢慢顯露。
對話越多,訊息也曝光地越多。 在情節翻轉以前,這個偶然開啟的交談,早就暗示了兩位女性與一位男子曖昧、模糊的三角關係。
其實,那段對話就是最簡單不過的日常分享;聊著自己最近遇見一個不錯的男子及兩人約會的過程。但就是這麼湊巧,這個話題裡的男子剛好是另一位女性的前男友。不禁使人開始想挖掘,自己過往的生命經驗裡,是否也曾經有過這般際遇?!而「對話」的現實意義,也從中緩緩浮現。
如同房慧真在專訪侯孝賢導演的文章〈
其人其事侯孝賢 〉裡提及:「電影裡活靈活現的『對話』最難,他說對話寫得好的,非韓邦慶的《海上花》莫屬。他最近還看了張愛玲的《雷鋒塔》,裡頭精彩的,是那一幫干干奶媽們間的鬥嘴,那才是真正的民間精髓。」
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寫的是清末上海十里洋場的妓院生活,妓女們叨叨絮絮的閒言碎語,完全體現她們平日裡生活的實際樣貌;張愛玲的《雷峰塔》,那一幫女人們的日常鬥嘴,反而成為民間精髓;更不用說張愛玲備受爭議的作品〈相見歡〉,更是充斥大量的「對話」,在枯索無趣甚至語焉不詳的交談中,反讓故事逐步成立。從韓邦慶到張愛玲的書寫,從侯孝賢的話語再到溝口竜介的電影,都在在反映了「對話」能展示日常真實的重要性 ;而「對話」也接續充斥在後面的兩章故事之中。
想像:催發情慾流動 1997年Sean Mathias執導的電影《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情 》(Bent)。片中兩位男主角Max與Horst,那場在集中營空地,僅僅透過言語和想像「做愛」進而達到「高潮」的畫面,至今令人難忘。而在《偶然與想像》第二章的故事中,關鍵詞同樣也是言語和想像。
言語和想像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偶然與想像》「第二章:敞開的大門」,最讓人震撼的便是身為有夫之婦的成熟女學生奈緒,試圖去勾引瀨川教授的片段。通過奈緒朗讀瀨川獲得芥川賞的小說作品當中的「剃毛」段落,奈緒的聲音形構出強烈的情慾想像是非常驚人的。即使瀨川是極度地克制,但我們仍舊能從細節中看見情慾的賁張。瀨川必須讓辦公室的大門始終保持敞開,並以理性的話語來截斷性感的勾引,才能推開奈緒的誘惑。
當瀨川嘗試用小說的創作發想,與文字書寫的理性經驗來回應奈緒時,奈緒的問題卻更加引人遐想,她問瀨川是不是全程以勃起的狀態在寫「剃毛」的段落。是的,儘管書寫再理性,都抵抗不了最原始感性的人類欲望,那便是對性的衝動。 「敞開的大門」講述的就是對人性的基本渴求和對情慾的真切想像。
偶然:世界依然美好 《偶然與想像》的「第三章:再一次」,是三段故事裡我最喜歡的。女主角夏子偶然在路上認錯自己的高中同學,進而與這個錯認的女性小林彩展開「對話」,生命妙不可言,大概就是這樣吧。兩位女性各自吐露心聲,傾訴自己的憂慮和不安,也通過假扮彼此想念的故人,為對方療癒。那個夏子摯愛的女生,和小林彩總是想不起名字,但卻深埋在記憶中的那個充滿男孩子氣彈著鋼琴的女孩,因為這場偶然的相遇、美麗的誤會,加上想像的扮演,最終竟撫慰了兩人的心。
當最後小林彩轉身跑向夏子激動地說著,她想起那個女孩的名字是「望美」時,我瞬間熱淚盈眶。原來,一次偶然可以帶來如此幸福的感覺。 這是電影末尾,留給觀眾最溫暖的意念。「你現在幸福嗎? 」電影向我們拋出了這個不好回答的問題,但卻也通過電影再次提醒了我們,儘管人生會有不堪、會遭逢低谷、世界變幻莫測;可是,那些不經意的偶然和盡情恣意的想像,卻也是世界留給我們最美好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