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建安二十三年。
亂世梟雄曹操與大漢皇叔劉備,在漢中展開了他倆人生中的最後一戰。 這是兩個宿命中的對手,亦敵亦友的男人。
而這也是「真三國時代」開啟前,三大勢力最猛烈交鋒的時期。 猛烈到我們經常都會忽略,曹操政權內部的動搖。 大約在一年多前,曹操整兵征伐孫權。
實際交戰約一個月,在夏侯惇、曹仁、張遼等大將的進攻下,孫十萬自是不敵。 也就是這次戰敗的影響,令孫權向曹操稱臣。 向曹操,不是向漢朝。
曹操已是魏王,擁有自己不同於漢朝建制的封國。 他要令天下知道,戰國時代又回來了。
若天子不賢,可取而代之。 戰爭,難不倒曹操。
鬥智,向來也是孟德強項。 但疫病,永遠是他的死穴。 對孫權之役那是一帆風順。
但在壽春,這場戰役的傷兵、後勤官一個一個倒下了。 瘟疫正悄悄蔓延,奪走了荀彧的生命。
也擊倒了司馬懿的兄長,司馬朗。 就連隨軍出征的王粲,也倒下了。 曹操留下大將們處理與孫權的事務,自己領軍凱旋。
途中,王粲也撒手人寰。 沒有防疫意識的曹操,就這麼把病源跟大軍,一起帶回了許昌,帶回了鄴城。 「夏四月,天子命王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五月,作泮宮。」
注曰:「初置衞尉官。」 陳壽寫得越精簡,學問越深。 「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跟「初置衞尉」,可以看成同一件事。
就是漢獻帝允許曹操的魏王國,執行跟皇帝一樣的「警備系統」。 還不到設禁衛軍的程度,但曹操的出入跟都城,都被允許建制軍隊。 而「泮宮」則是周代諸侯的特有建築。
整個兩漢的封國,是沒有人建泮宮的。 相當於天子的「明堂」。
蔡邕的解釋最容易明白:「明堂者、天子太廟,所以宗祀其祖、以配上帝者也。」 荀彧死了。
曹操的魏王之國,更進一步的邁向目標。 「冬十月,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以五官中郎將丕為魏太子。」 這跟上面的事情不一樣,但內涵都是一樣的。 冕十二旒,就是周王祭天之禮服。
前面一直沒提這件事,這裡強調一下。 周天子是「王」,秦王政也是「王」。
戰國七雄,本是僭越之禮。 漢代的層次是:「天子十二旒,三公九,諸侯卿七。」 而後面的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
全部都是王禮。 最後,魏太子就是降龍十八掌最後一式,打完收工。
曹操的「王天子」鋪陳,已經完結。 法正說,我們,打他! 劉備軍出動了,曹操軍呢?
沒有動。 除了疫情的影響,東漢朝廷的士人也忍不下去了。 「二十三年春正月,漢太醫令吉本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 《三輔決錄注》說還有金禕。
吉本一家幾乎是全撩下去了。 現在還有人知道吉本興業一家嗎? 不重要,重要的是,陳壽很簡單一筆帶過的這個劇情,裴松之找了《三輔決錄注》來補細節。 金禕是漢武帝晚年第一親信,班在霍光之上的金日磾後代。
可說是大漢忠臣表率。 面對曹操這麼不臣的舉動,金禕就找來了這些人,密謀反曹。
有人懷疑金禕的身世是唬爛的,喔,他爸金旋。 不過,當陳壽未記,而其他史料卻認定為主謀之一的時候,這個身分的含金量反倒提高了。 「為漢反曹」,這可不是曹魏正統史上光明的一頁。
董承、伏完、劉備等人,都可以說跟曹操有私怨。 金禕如果完全沒有這些關連,如此單純的動機,你想春秋筆法都秋不起來。 值得注意的是少府耿紀,《三輔決錄注》只說他是曹操敬重的參謀,但事實上,他是荀彧的好朋友。 毫不意外的,《獻帝春秋》認定,耿紀才是此次叛亂的主謀。 就用這個角度來看。
金禕其實是當時鎮守許都的主管:王必的好友。
與吉本的兒子,吉邈也有往來。 耿紀一眾,就要吉邈去說服金禕,殺掉王必,以天子之名攻打魏國,並且援助劉備的漢中戰爭。
其時荊州關羽強大,一旦接上頭,織席販履之徒就要來教大家做事了。 金禕答應了參與行動,在王必家中安排了內奸。
一晚,吉邈就帶了上千家兵,攻打王必,放火燒營。 內奸趁亂射中王必,守軍大亂,只得帶著王必退走。 王必等人逃跑後,決定去投靠金禕。
這個描述告訴我們,金禕不只跟王必交情很好,他的莊園實力在當時的許都,肯定也是數一數二。
大世家確無可疑。 說法一:
但金禕就去參加進攻啦。
王必派人一到金家,出來應門的以為是主人跟吉邈派來通聲息的,就問:「王必死了嗎?事情可成嗎?」 挖靠,這還不連滾帶爬趕快回去通報王必,切莫自投羅網。 說法二:
王必下了決定,但手下將領就說:「今天的事,必然有內奸啊。」
很有道理,王必想想就決定不去找金禕,轉往南城而去。 總之,城防軍團本部起火,大漢官員也有人出來救火。
等到天亮,吉邈等人沒找到王必的屍首,知道這次造反那是失敗了。 王必則會合了典農中郎將嚴匡,回過頭來搜查反賊,將一干人等全部逮捕。 十幾天後,王必傷重而死。
曹操收到消息很生氣,就要大漢重臣全部滾來鄴城。 魏王表示:「那天晚上有出來救火的,站左邊;沒有救火的,站右邊。」
眾人以為救火者必無罪,皆附左。 曹操以為:「不救火者非助亂,救火乃實賊也。」
殺個一乾二淨。 有些人或許會想,曹操本來就要篡漢,那也只是個殺大漢官員的藉口。
不過他真算得到,想殺的人會站哪邊?還是哪邊人多他就說殺哪邊? 其實我們稍微往上看一下。
曹操的邏輯其實很簡單的。 失了火你最關心會是什麼?
會不會燒到你家啊。 在那個滅火不易的年代,附近起火,你不收拾家當準備逃難,那就是阻斷自家周邊的火線先。
簡單說,人求自保。 你如果都不能在火場中保住自己的生命財產,還煩惱什麼不幫忙城防軍會被降罪?
更何況夜半三更,誰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跟縱火犯有連繫的人才會知道。
被害者自己都不會知道的啦。 同樣的,當曹操在問那個問題時,也是在區分「誰求自保」。
誰有足夠的智慧? 曹操自己的性格是不黨不群,唯才是問。 但這些人明顯是西瓜倚大邊。
在曹操的價值觀下,就是廢物。 這絕對是一個突顯曹操性格的故事,但未必就是真實情況了。
首先,在劉備來襲,關羽虎視眈眈,瘟疫又嚴重的情況下,一口氣殺害大量官員,絕對是給自己找麻煩的行為。 但反過來說,魏國已經是獨立王國,國王兼任朝廷卿大夫這樣。
漢獻帝朝廷實際統治的部分,史無明文,但顯然就是許都……的皇宮而已。 我過去沒搞懂,曹操的魏國是什麼東西。
現在明白了一看之下,曹操軍好像還真沒人在漢朝當官? 也就是自曹操稱魏公以來六年,東漢朝廷正式進入了「周天子困局」。
要做的,只剩下打敗劉備跟關羽。 四月,曹操針對疫情下了一道社會福利命令。
派曹彰去平定北方。 七月,治兵西征劉備。九月抵達長安。
但祁山道已為劉備軍所扼。
曹操派出賈逵開斜谷道。 關羽隨即發起北伐,曹仁迎戰。
兩線戰事都陷入了僵局,夏侯淵更在定軍山戰死。 坐鎮鄴城的太子曹丕,卻迎來了另一場叛變。 這次的主角,名叫魏諷。 魏諷,字子京。豫州沛人。王昶傳說為濟陰人,其實兩地相去不遠。
不知為何來到了鄴城,並與三公九卿以下的官員都有了交情。 一個浪人,沒有知名大儒老師,又沒有官親,是不可能在曹操的首府鄴城有此地位的。 不過,曹操本身就是沛國譙郡人。
先秦兩漢,本來就有「人不親土親」的概念。 在黨事的推波助瀾下,更達到了最高峰。 同黨者,一家人。
而黨派的最初區分,就是地域性。 即使曹操的性格不黨不群,他還是找了很多同鄉來幫忙。
別的不說,當夏侯惇哪裡人? 魏諷本身的記錄可說是非常稀缺。
但他的叛亂,牽連到許多的官員。
我們大致點個名。 鍾繇跟當時的中尉楊俊,沒有參加叛亂。
但鍾繇是舉薦魏諷的人。
楊俊則是鄴城治安官。
所以這兩個都因此被免官。 張繡的兒子,張泉。
張繡就是那個曾經差點殺了曹操的張繡沒錯。 王粲的兩個兒子。
王粲,建安七子之一,算當世大儒。
出事的時候跟張繡一樣,都已經掛了。 劉廙的弟弟劉偉
劉廙是黃門侍郎,同樣為當世大儒。
受到曹丕跟曹操的喜愛和信賴,所以本來應該要連坐的,被赦免。 宋仲子的兒子。
宋仲子是宋忠,荊州老牌大儒,水鏡先生那個級別。
但是跟曹家交情不夠,處死 文欽。
文鴦他老爸,後來叛出魏國的大將。
超級衰小,只因為被人舉發有跟魏諷說過類似的話,就被關起來鞭數百。 還好被曹操救了回來。 這段敘述陳壽可未採。
按陳壽的資料看,曹操自從建安二十三年離開鄴城後,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基本上,從上面的名單中不難看出,魏諷不是官高,而是文采高。
他的結交對象,更是一堆才高十八斗的大儒。 後來魏朝的人在評論魏諷,更是不外乎說他有才,但無德。 說到底,與其把重心放在魏諷此人身上,我想更可以換一個角度:
曹丕在消滅「大儒世家」。 魏諷只是一個連結點而已。 在疫情最猛烈的時候,曹丕拿出了他的《典論》,跟鄴城學者好好交流了一番。
說真的,曹操何等文人。 要是曹操在家,曹丕想辦這種講文大會,不用問過曹操的嗎?
你只不過是一個太子啊。 但時間點若在「曹丕=守城太子」時,那就不用問老爸了。 而就算你是個老大,是個太子,你到底不是文學大師。
我們看過了東漢,知道成為一個公認大師,像李膺蔡邕這種,放屁都香的文壇領袖,那絕對會有輔助記錄。 曹丕沒有。 不管他兒子把《典論》的地位放得多高,建安二十三到二十四年間,曹丕的講文大會……
那是不可能群儒降服的。 更何況,曹丕的主題是「黃老之治」。
所謂上行下效,魏晉會開啟清談風氣,曹丕很是推了一把。 漢儒是很講引經據典的東西,比較像學術論文。
你光看《三國志》就可以看到一堆,非得以古證今來增加說服力的案例。 曹丕的《典論》就很打高空啦。 從我們看過的自敘,他在那邊說了半天武功好棒棒,實證就是打贏鄧展而已。
不是,你好歹說一下鄧展武功有多高強,一次打十個還是神箭射穿石老虎啊。 《論文》也是:「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氣是啥就不勉強你說了。 好歹列一下,清的文體是怎樣,濁的文體是怎樣…… 你說這本來就講不清楚?
那拿這種主題出來跟人家討論幹嘛咧。 想要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這邊有點口水,希望能稍微從中感受一下,曹丕做為魏晉哲學風氣領導人的風範。
跟我在這邊寫網文就有87%像。 曹操的思路,本身是「以古變今」。 「閹豎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當假之權寵,使至於此。旣治其罪,當誅元惡,一獄吏足矣,何必紛紛召外將乎?欲盡誅之,事必宣露,吾見其敗也。」 從以前的案例就知道,你們這樣搞一定要失敗。 但其實你只要在關鍵點翹一下。
要嘛皇帝不要這樣亂搞。
要嘛授權一個司法官把他們全辦了。 事情就會改變。 但你說事情有沒有那麼簡單?當然沒有。
那麼簡單曹操三十歲就當上天子啦,用得著拼鬥十幾年,壯志未酬身先死……這是另一個丞相的詞了。 我想說的是,曹操本身可以看成漢儒與魏晉思想的橋梁。
而曹丕,承接了父親的一部份。 但他也始終想著要超越父親。 曹操已經打造完成的「東周型王國」,對曹丕來說,並不是必須的。
他要在父親給予的基礎上,用更簡單的方式來完成「稱帝」。 魏諷之亂,是曹丕的哲學與人事統一戰。 忘了說,魏諷在記錄上,是曹操丞相府的人事選拔官。
透過這一次平亂,曹丕真正建立了自己的地位。 可在曹操的眼中,不過就是個孩子撒潑。 古有明訓,爸爸不在,媽媽管教。
「秋七月,以夫人卞氏為王后。」 這是曹操生前,在《武帝紀》中,給魏王之國的最後一道命令。 也就此為曹丕套上了,一生都解不開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