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這個世界時,我正在山東省日照市,那天是大陸巡迴講座的最後一天。講座出發的前一天父親不慎從樓梯跌倒,到醫院檢查後無礙,家人要我依計畫安心出發,講座結束後再回家就好。於是我暫時收起焦慮的心,專注在工作,不讓自己的心思稍有偏移,彷彿只要有一點點空隙,莫明的恐懼就會滲透。
講座結束當天回到飯店時,收到小弟傳來的簡訊:「爸今早走了。」短短五個字瞬間隔絶阻斷了我的時間空間,好像在舞臺上快速換景,前一秒我還在飯店的房間,下一秒我就倒臥在結冰的露易斯湖上,張眼只見灰白的天空。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
那裡來的聲音讓我回了神,一陣寒冷把我帶回房間裡,摸著床沿讓自己坐了起來,原來剛聽到的聲音是自己口中喃喃唸著心經,而另外一個我還在空間中遊盪問著:「走了,是什麼意思?」
此時手機裡微信響起,是公司同事提醒我別忘了要收回課程滿意度問卷。這行訊息讓我想起自己還在工作中,先把私人情緒放一邊,考慮到同行的同事,人家現在的心情是完成任務後的輕鬆,千萬別因自己的事而打擾到別人。明天從飯店出發到青島機場還有2.5小時的車程,班機如無延誤順利的話,到桃園機場後得再轉高鐵、計程車回到高雄老家,回家之路還有好幾個小時,留著體力,心情先冷著。
隔日傍晚抵達高雄後,小弟接我到殯儀館,看著躺在冷凍裡的父親,好像只是睡著般,我一直盯著父親的眼睛看,以往我回家,有時他在椅子上睡著了,我看著他一會兒,他眼睛就會睜開,開心地看著我說:「你回來了喔。」
此刻,我一直看著父親的眼睛,我想等等他就會睜開眼睛,然後說:「夭壽喔,會冷耶!」我心裡數著一次又一次的1、2、3,這次,他睡得很熟。
爸的後事依小弟安排進行,其中有一天依習俗,女兒一定要參加,我翻開行程,那天已安排外部課程,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人可以代理。母親趕緊說工作要緊,小弟隱忍著怒氣,大弟無所謂,我没有情緒的返回台北執行既定的任務,然後每天晚上到西門町的天后宮地藏菩薩殿,誦一部地藏經及心經回向給父親,連續49天。當時的我只能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符不符合傳統,有那麼重要嗎?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那段時間,白天我工作照常進行著,每日東奔西跑、南來北往,表面看來無任何異狀,但心裡總覺有塊大石頭壓得我很難呼吸,時常感到悶。有天突然想到,平時哭點極低的我,好像還没有為這件事掉一滴淚,好好放聲大哭一場,我在這件事上異常的平靜,似乎不太正常。
我遊魂似的上網試圖為這種感覺找點線索,出現一段文字:
失落是一種真實或潛在的狀態;失去以前所擁有的重要物體、人或身體部份,或是一種改變;不再能夠看見、感覺到、聽到、知道或經驗到。
個人在社會生活上,遭遇到某種特定的刺激後,情緒上所呈現的若有所失的心理狀態,…呈現的方式有較大的、較小的,有形的、無形的。
原來這種悶的感覺是父親的驟逝帶來的失落感,我不太願意接受這樣的情緒,因為心裡有另一個聲音:「想想以前他年輕時是如何把你往死裡打的。」好像生氣著拒絶接受,我就可以不用面對他已離開的這個事實。
小時候我很怕看到父親,每回我看見他都像見到鬼。有一天傍晚我在家門口玩,遠遠看到父親騎車往家裡方向過來,我嚇得立刻丟下玩具轉身跑上樓,由於跑得太快,一不小心在樓梯上滑倒,右眼撞到大理石階梯,摸了一下,流血!我趕緊跑進房間拿起棉被壓住眼睛,試圖止血,大氣不敢吭一聲。一會兒,以為全世界都看不到我,安全了。漸漸在恍惚中好像聽見有人喚我吃飯的聲音,但我只覺得愈來愈舒服想睡覺。
後來母親提起這件事,說當時她衝進房間,把我拿著棉被的手拉開,看到滿臉血跡的我,不論問我什麼,我都没反應,她以為我從此失明,趕緊帶我到醫院,上眼瞼縫了好幾針。
小時候的我好像不論做什麼事都能引爆父親的地雷,於是家裡常出現把小孩往死裡打的戲碼,當時我不懂是有多大的怒氣讓他對我下這麼重的手,這樣的打法?我常祈求快快長大,只要有機會,一定要離這個家遠遠的。我希望父親快快從我眼前消失,專科二年級開學第一天他與母親離婚,搬出這個家時,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無法哭,我心裡是開心的,覺得解脫了。
父親離開這個家後,在外面載浮載沈好些年,一直到他錢財散盡,體衰病殘,原本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比他早逝,到後來身邊没有人可以照料他了。此時母親提議讓他搬回老家跟大弟同住,「他畢竟還是你們的爸爸。」她常把這話掛在口中,像魔咒般。
弟弟們贊成,我没意見,反正我一直在外地工作,離家最遠,只要不常見面,亦可保安寧。難得全家人在這件事上有共識,於是父親就順理成章的又搬了回來。
從小到大,父親在我們面前永遠都是一副他能搞定一切的樣子。年輕時的他或許憑著努力及幸運成就過不少事,因此他真以為自己是皇帝命了,驕傲了起來,在他人生最日正當中時刻做了幾個自以為是的決定之後,老天收回了給他的幸運符,自此,他的人生再没起來過。
看著自己的父親走上這種老掉牙劇本,我從一開始的冷眼旁觀,到後來隨著年紀增長自己也經歷一些事後,對父親多了一些同理的心情。晚年的他變得沈默寡言,面對母親的風言涼語,他一字不回,只是微笑的感謝母親。
一天下午我閃過個念頭,臨時起意從台北回高雄看他,他原本坐在躺椅上睡著了,看到我開門進來,還帶了他愛吃的舊振南鳯梨酥,他笑得很開心。我陪他看電視上的歌唱節目,當時客廳裡只有我跟他,他突然跟我說起一件他小時候的故事,聽完後故作鎮定的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呆呆看著父親拿起桌上高鐵造型禮盒裡的一塊鳯梨酥,緩緩撕開包裝袋,把鳯梨酥送入口中。
當下,他這一生的脈絡就這麼清楚的呈現在我面前,好像淡水老街上那位街頭藝人用油彩在木板上潑灑著一些看似零亂的線條,當音樂停止,藝人把畫作轉了個方向,所有剛剛看不懂的奇怪線條霎時串連了起來,有了意義。
這一生父親從未在我們任何人面前透露過半句有關他小時候還有他家人的任何事,唯一的這一次,聽眾只有我,而我訝異的没有回應一句話。曾以為他大概會帶著自己的故事一起走進墳墓,没想到他卻在我完全没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對我說了這個故事。眼前的這位老人,轉眼間,變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原來,没有見到他最後一面,没有對他說出那個下午我想說的那句話成了我心裡頭一塊巨石,壓得我無法好好呼吸,我得找個出口。去京都吧,去神護寺,訂好機票飯店,隔天是來不及了,後天上午全組要跟總經理開業務會議,那麼就訂後天下午4:00的班機吧。於是,在父親過世後我不帶情緒的工作幾星期後某一天,我飛到了大阪,再轉乘Haruka到了京都,抵達京都車站已是晚上10:45,迎接我的是乾爽的冷風,我又回到了一個熟悉又有點距離的地方。
在大阪機場出海關時,海關人員訝異的看看我前後左右,没有任何行李?對,只有身上的一個中型背包。在京都那幾天裡,我走路,喝咖啡,拍樹林裡的光影;在神護寺大殿裡與菩薩對話,與自己對話,與父親對話。把來不及說的話在佛菩薩面前對父親說了,把過往對父親的不解及埋怨在佛菩薩面前對父親懺悔了,長大離家後的我屢次帶著復仇心態對父親做的所有事,說的所有難聽的話,父親一句都没回擊過,只是一次又一次微笑看著我來來去去。如果他早一點對我說那個故事,我們和平相處的時間是不是就能多一點?菩薩微笑看著我,藉由誦完一遍又一遍的心經,終於靜靜的流下了眼淚。
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6天後,我回到台灣,從桃園機場搭捷運在A1 機場捷運站下車,眼前一輛黑色行動咖啡車,旁邊一長排朱紅色廣告板,每一塊板子上都掛著玻璃盒,上面寫著一段白色的中英文對話,我點了杯咖啡,坐下欣賞那一塊塊廣告板上的文字。
原來,每塊看板都是一個問題,每個問題旁邊都提供一個答案,答案寫在一張小卡上,小卡就放在那個精美的玻璃盒裡,旁邊還懸吊著一把小槌子,把玻璃打破,你就能拿到答案,當然在現場不用真的打破,玻璃盒其實也没上鎖,也没密封。
其中幾個題目引起我的興趣。第一題是「旅途中,如果你遇見了真愛,請打破玻璃…」於是我打開玻璃盒,拿出裡面的答案卡,上面寫著:「請他(她)喝一杯吧,我們店請客!」。
再看第二題:「旅途中,萬一在草原上被獵豹追殺,請打破玻璃…」我迫不及待要看答案是什麼。取出答案卡,上面簡短寫著:「Shit happens…」我笑了,shit everywhere可不是?
第三題:「旅途中,萬一碰見另一位上帝,請打破玻璃…」很好奇他的建議會是什麼。我抽出卡片,上面寫著「龍山寺,台北市廣州街211號。」
咖啡妹妹說這些文案都與旅遊有關,因為會來這裡的喝咖啡的人多數是剛回國的,她問我:「你也剛回國吧? 可是看起來又不像。」
「不像嗎?我剛從日本回來。只是我没帶多少行李。」我除了没有拉桿箱之外,身上唯一的一個後背包看起來也異常的空虛。突然不知那裡冒出很想取信於她的想法,於是我說:「我真的剛從日本回來,給你看看我的登機證。」一下子,翻遍袋子也找不到登機證,又忘了拿護照給她看就好,當下我那模樣看來大概像詐騙份子吧。
正覺尷尬,咖啡妹妹帶著善解人意的甜美笑容問我:「三明治好吃嗎? 會不會太鹹?」因為店裡没有蔬食三明治,她特意為我做了番茄生菜加了一大堆起司片的三明治,她說,付同樣的錢,我又没吃到肉,她就幫我多加起司片。
好心的女孩,讓我有台階下,「非常好吃,謝謝你。」
吃著她為我特製的蔬食三明治,我想著,每個問題都一定會有答案嗎?有時候也許答案只有一個,有時候好多個,以上皆是;有時候以上皆非,都不是。如果問錯問題,肯定會得到錯誤的答案吧。
我又怎麼知道自己問了正確的問題呢?
好問題,不過這時候不要想那麼複雜,把這些廣告板上的文案,重新排列組合一下不知會如何。準備好了,於是,
我問:「旅途中,如果你遇見了真愛…」
答案:「Shit happens!」
是啊,你怎能確定這就是真愛呢?不是有人開玩笑說,一見鍾情有極大可能是業障。此時你不該請他 (她) 留下喝一杯,而是他從前門來,你就優雅閃開,讓他從後門走。
還不死心嗎?好,那麼我再給你第二個答案:「龍山寺,台北市廣州街211號。」你去找月下老人擲筊求籤問問,什麼! 30分鐘都擲不出筊,別急,我再送第三個答案給你:「找一個你愛的地方,飛吧!」
這一刻,我突然有了領悟,我的心裡會不會也有這樣一格一格的玻璃盒,我不斷收集許多自以為是的答案,分別投入到不同的玻璃盒裡對應不同的問題?我忙於不斷追逐、不停累積,卻忘了有時也需要停下來,靜下來,換個視角,這個玻璃盒裡可以有無限解答,每個答案都有可能。我只要打破心中那道玻璃,答案自然出現。
我彷彿看見父親坐在我對面,笑著對我說:再來一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