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年「衰弱體」個展結束後,安品又回到低調沉潛的狀態,除了書籍封面插畫案之外,甚少以任何形式發表自己的新作,接著移居日本。一九年我們在東京向她提出再辦一次展覽的邀約,不確定她對創作(或者說將創作公開)還有多少執著。不過在兩年後的這檔展,她透過曖昧的作品內蘊藏的念,給了我們一個清楚的答案。我們知道她屬於作品私密性強烈的創作者,因此只希望透過簡單的問題,讓觀看者可以更湊近窗影一步,再得到多一點蛛絲。
提問 ‧ 整理 ◎ Mangasick
--我們上一檔辦的,也剛好是移居日本的台灣人創作者的展覽。不免俗地想問:環境的改變對創作本身,或看待創作的想法有沒有產生什麼影響? 環境改變對創作本身直接的影響不大,可能因為自己的創作主題本來就不是屬於反映現實的類型。要說的話比較是自身受環境困擾再投射到作品的這種影響,像是處於崩潰的期間作畫線條就變得纖細到很神經質這類的⋯⋯不是對創作概念或想法的影響。
不過和以前相比,自己對創作的想法有比較大的改變,會在意起作品中的正當性或避免冒犯。乍聽下很綁手綁腳,不過對於自身反而是一種過濾雜質的機制,目前也還在與這種想法磨合中。
--這次的展名是「Ghosts in the photographs」。「photographs」應該會令觀者聯想到回憶、過去、非虛構的特定時空(雖說可能經過變形呈現),採取一個回望的視點。不過「Ghosts」似乎相對曖昧一些。除了非人魔物或死者亡靈之外,作品中還有哪些鬼魂? 「Ghosts in the photographs」直接翻譯就是靈異照片(?),在當下以為正常的事物經由照片再次確認(或懷疑起)蘊藏其中的異常。
疫情前有一次去青森旅行,坐在循環公車上往外看向幾乎渺無人煙的冬日街道,當時就有一個肉眼不可見的鬼魂棲宿其中的強烈想像。去年五月東京在黃金週前發布緊急事態,理應這時期該擠滿人的觀光區、參道、商店街上都沒有人了,於是當時在青森那個對鬼魂存在的想像又復甦在腦中,才決定了這系列作品的主題。
我認為「復甦」或許也涵蓋在鬼魂的一種中,記憶的重疊與錯置導致對現實的不確定,或是某種召喚,大概也有點藉語言的便利性囊括成了「鬼魂」這樣一個曖昧的詞語。因而鬼魂也不再只限於可視於畫面上的形體,也可能棲宿在背景之中,如果能從靜止/既定的畫面中讓觀看者有所想像,覺得就也算達成了作品發表的目的了。
--既空又密(空間內的物件稀少或醒目的大範圍空白,與細密的線條紋理),無菌的面與納垢的細縫相鄰,情緒幾乎真空--似乎是你從過去一直延續至今的其中一個特性,在黑白作品中尤其顯著。偏好這種形式的原因是?
大部分在構思最初就會有完整的畫面,剩下就變得像是填滿畫面的工作。情緒的真空可能在於最初的概念就是單純某個畫面的截取、去掉前後脈絡的呈現。之所以會是這樣的呈現方式,主要是自己不善於說故事,可能也沒有勇氣分享故事吧。單一畫面的截取已經是可以暴露的最大極限,對於創作和發表也一直存在這類揭示自身又不敢明示的矛盾心情。但從這樣的距離中讓觀看的人有自己的想像和詮釋,覺得是很開心的。
另一方面是黑白形式在畫圖(=進行填滿)時比較不需要思考,有種撇除雜念在抄經的感覺,在感覺崩潰的時候很適合當一個平緩心靈或脫離現實的運動。
--〈the omen〉、〈the shinning〉、〈街中〉都畫出了能面,不過這引用和成對的〈惡鬼退治圖〉、〈幽靈退治圖〉不太一樣。後者可視為對古典的詮釋和形象翻新,然而〈the omen〉的背景是幾乎空無一人的現代街道;〈the shinning〉有門神像、木窗花,菱紋洋裝;〈街中〉的人物裹了小腳。透過這些元素的混合,你希望追求的是什麼?
〈the omen〉的天橋是我平常搭電車會經過的天橋,面具是另一處神社的巨大阿龜面具。如同前題所說,通常在構思最初時已有很具體的畫面,其中的細部就會用平常身邊的物件去拼貼。或許與其說追求,不如說這類元素的混合已經是自身日常的延伸,也是會出現在夢境或腦中一閃畫面裡的斷片,因此自然的就會放在畫作裡呈現。
也有會突然很在意這種近似文化挪用的時候,然後就進入一個內心打架的狀態,這應該是我自身還在消化的課題吧。
--〈love hurts〉引用了哥雅的〈農神吞噬其子〉,也有中箭流血的描寫,但仍是唯一一張正面描寫食慾、享樂的展出作品。表層繽紛又有點喜感的它,和其他真空感強烈、冷峻的作品有何連結,讓你選擇把它們視為同一系列作品?
〈love hurts〉、〈love hurts 2〉兩張圖是比較之前完成的作品,後來才放進「Ghosts in the photographs」系列。最初構想兩張作品時是來自電影《殺手阿一》的「愛は、かなりイタイ」,從這句話聯想到的傷害/被傷害兩個情境(但也已和電影無關僅是對此的衍生),因此也是有意在畫面上以幾乎全然對比的要素呈現。
另外在畫〈love hurts〉時手上有《波族傳奇》繁中版的翻譯案子,精神世界都陷在華麗的中世紀吸血鬼少年少女之間,因此也有點是在當時做這個翻譯工作的心境反映、或說紀錄吧,試著以自己的風格詮釋了那個七〇年代華麗悲劇作品的呈現。另外像是《波族傳奇》有個篇章出現了對勞倫斯的「紅衣少年」引用,所以在畫中引用了哥雅⋯⋯大概是這樣拼貼了日常和個人經驗的創作脈絡。
因為來由自波族的吸血鬼,之於我也是對當時心境的反映(也確實翻譯翻到晚上做夢都會夢到⋯⋯),所以選進了「Ghosts in the photographs」系列。
--這次展出作品中自己特別喜歡,或覺得有所突破的是?原因是?
自己特別喜歡的是〈荒野〉,說喜歡也有點微妙,因為是在精神狀態最低迷的時候完成的。現在回頭看,覺得這幅圖之於自己是無耳芳一身上的般若心經。
覺得有所突破的是「love hurts」系列。比較習慣黑白線條和光影的呈現,在繪製彩色作品時總會擔心畫面的力道不夠,因此能完成自己也滿意的作品已覺得有所突破⋯⋯(吧)。
--接下來在創作方面有什麼目標嗎? 從這次系列中便有意識想做的事情是,除了有闡明主題的必要外,希望讓畫作裡的人物越來越沒有性別的區分。
這個想法連結到前面提到的創作想法影響上,是自己在創作過程中開始意識到/想改變的事情。主要也由於自己的創作以單一圖像為主,因此就想到:既然抽去了前後脈絡,那是否也不再需要人物的性徵或識別化?最終目標是想讓畫中的人物成為所有人吧,雖說當然還是會融入自己的喜好部分,但不會輕易被識別或設想。雖然作畫以人物為主可想讓人物的主體性越來越淡化⋯⋯是最近創作時有意識去思考的方向。
2021.8.28 電郵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