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4|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第四章 「聽過刮痧嗎?」

午後的班機讓聖芬可以睡的晚一點, 也讓她不必操心Daniel需要 morning call. 但儘管如此, 她還是提著精神早早起了床, 打包好行李後便立刻去叮嚀Daniel 準備。等他倆拉著行李出門至大廳, 卻意外見到淺野及本田兩人,
「你們大家也是下午的飛機?」聖芬打著招呼。
「差不多, 我們直接回日本, 不過 Fuzitsu 是回溫哥華。」兩天相處下來, 資深的淺野也對聖芬有不錯的印象, 細心的解釋道。 淺野看著聖芬不解的表情,她立刻補充道,「他自己有店在溫哥華。」
「喔, 對呀!他是來自加拿大吧!」 這才想到自己八成是累糊塗了。她早就聽Patty說過在加入絲彩堂之前,Fuzitsu就已在溫哥華是小有名氣的設計師了。
寒暄過後, 自然大家分道揚鑣。 把緊繃的心情放鬆了下來,這一趟雖然不算累, 但是在西雅圖她還要留兩天,她仍需要保持體力。
近年來全球暖化,各地氣候變化無常。 記得當年從英國經華盛頓,繞了半個地球回台灣卻發現一夜之間華府的白色櫻花可以驟然盛開,讓住在華府二十餘年的 乾姊姊都說是聖芬帶來的「奇蹟」。 不料,這次」奇蹟」又再次出現: 一路乾暖的NY 行程竟在她才剛抵西雅圖就變了天──美國東岸突然下起大雪, 溫度也驟降十度,大雪把許多班機都給延誤了, 也連帶地把Daniel 回台北的班機給拖了下來。聖芬只好陪Daniel 在候機室枯坐等班機。
西雅圖塔科碼機場對聖芬而言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當年父母也每每來機場送她回台或回英國工作。…..回想起來,不過數年前的事, 誰知道這麼快就讓西雅圖變成聖芬久久不敢回來的地方? 她的心思飄回那幾年在西雅圖生活的辛苦, 幾乎完全把 Daniel 給忘了。
飛機終於到了。
轉機區似乎只剩下他們2 人。聖芬伸伸發硬的雙腿, 起身再次叮嚀Daniel,
「長榮機上都講中文的,你不用擔心, 有什麼需要, 就叫空服員…..」
總歸Daniel是她的間接客戶, 服務客戶總該要盡心盡力才對 ── 聖芬提醒著自己。
終於把人送上機, 聖芬才開始打手機,想找好友來機場接她; 畢竟已經晚上8 點多了, 外邊又開始下大雪,行李簡單的她還真有些擔心呢!
What are YOU doing here?怎麼會在這兒?)」一個熟悉的嗓音讓她望向寬敞冷清的候機大廳。
站在幾呎之外, 仍是一身黑衫黑褲的高挺身影---- --要不是那一頭「貝克漢」頭髮,聖芬絕對不敢相信會在西雅圖的機場又見到才剛分手的工作夥伴。
為了確定是Fuzitsu,聖芬特意走近了幾步,「That should be my line…(我才正想問你呢!)」
聽她又拿出有點挑釁的美式英語表達方式,Fuzitsu不禁失笑,「不回台北?」
「嗯──嗯, 這兒還有點兒事…….」聖芬向來不向陌生人透露私事。
Fuzitsu研判地望著她2,3秒,似乎心中了然的點點頭,「我也才剛與朋友分手,這會兒正要轉機回溫哥華。」他禮貌地補充。
「還好很近,回去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就聖芬記憶所及,西雅圖至溫哥華的飛行時間大約一個多小時。 但當她仔細看向「貝克漢」的雙眼,卻發現都是血絲,聖芬不禁十分同情。
「…嗯,只是飛機誤點了…..」Fuzitsu似乎沒有力氣再維持一般的客套對話,「喝杯咖啡嗎?」
本來聖芬想就此告辭到樓下去等好友的車子,但是立刻拒絕,讓他一個人等飛機,似乎不太有禮貌。衝著日本人講究禮貌這一點,聖芬按耐下性子,「好哇,去長榮貴賓室吧,我是會員。」
Fuzitsu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右手一伸,擺出女士先請的紳士風範,聖芬便逕自領路。
相對而坐,Fuzitsu卻未發一語,只兩手捧著咖啡暖手,並未喝進半口。
為了打破尷尬的沈默,聖芬只好開口,「回去就直接回髮廊開工?」談公事應該是最保險的吧!聖芬自問。
Fuzitsu腦中閃過溫哥華自己的店,卻不見得聽進去聖芬的話,只知道隨聲音把視線移到對面的人影上。 不知為什麼,眼前的Josephine似乎不再那麼公式化 (柔柔的粉紫色毛衣竟讓他覺得她有點像……像第一次見到 Mandy時的樣子──溫柔──但謹慎。)
畢竟,她的工作已經結束 )Fuzitsu用他僅剩的一點意識思考著。
他的目光已經不能聚焦,腦子也一團漿糊,但不知為什麼,他竟下意識的伸長手臂,觸摸聖芬那半長不短,有點亂翹的髮稍,似乎是在研究,又似乎是在冥想。
聖芬被他這個舉動嚇的往椅子內移進了半吋。
她的反應讓Fuzitsu驚覺了過來。
「……對不起………」他甩了甩頭,似乎想清清腦子,找出一個說的過去的解釋。好一會兒,他咕噥著,「……職業病…….」
現在的聖芬已經不至於被男人的怪舉動弄得驚恐不安了。
多年來在商場上的歷練,讓她看過更不堪的場面; 倒是Fuzitsu的解釋讓她由驚愕變成了失笑;不過她未動聲色── 確實,以前也有一位知名的造型師透露:當初進美髮界有一半原因是可以「理所當然」的觸摸女孩子的頭髮──看來,女性的頭髮確實有它的神秘魅力。
看她沈靜不吭聲,Fuzitsu不禁懷疑是否無意間觸怒了這個看起來柔順但每每說起話來就防衛心十足的台灣女子。她不像日本女孩,也不像他所認識的美,加女孩 ── 事實上,看她的年紀,她應該根本不是「女孩」── 而是城府很深的「女人」吧?不過 ── 她的反應又似乎有點那麼………那麼沒經驗地緊繃。
僅管全身痠痛,腦子發脹,Fuzitsu還是機智地打破了小小的尷尬,
「你也可以摸我的頭髮……..」 他大方地滑坐到聖芬的卡座旁,低下頭,
「我不介意。」他的聲音透著沙啞。
看他一副逗趣的和解示意 ,聖芬放鬆了下來……
何必那麼緊張呢?又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色狼?!但是她沒有興緻碰他….只淡淡地笑稱,「你的髮色染得很特別……」順勢又挪開了幾吋的距離。
「……不是染的 …… 是本色!」Fuzitsu仍沒抬頭,只慵懶地解釋。
本色? 聖芬才不信!那麼奇怪的黑色與灰褐色夾雜的混色……..
一方面為了求證,同時也因為換了場景,Fuzitsu不再需要掛著「權威」的面具,聖芬也就自然放下那份拘謹,直把他當Daniel般的年輕男孩看待…
她才剛用拇指與食指捻起Fuzitsu的幾絲髮絲,細細研究,就聽見Fuzitsu輕微的呢喃,「………Mandy…….」
就在聖芬分神之際,猛然感到一陣衝擊──Fuzitsu整個腦袋靠上她的胸口,壓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她正要大聲呵責,卻發現有點不對 ── 那包在奇特髮色下的頭顱好像一盆火。 她反射性地扶住Fuzitsu, 卻發現他全身燙得厲害 (難怪他表現怪異……喔God !)聖芬警覺到Fuzitsu的熱度,一時之間所有的母性細胞都跳動了起來。
「Fuzitsu先生…..」她輕聲在他耳邊叫喚, 心中卻不禁緊張著直跳。
「Tim…….」Fuzitsu閉著雙眼,仍然依賴著聖芬支撐著他的重量。
「OK, Tim, listen to me…」聖芬一面哄著他一邊試著他額頭的溫度……(天!憑她的經驗,這不只40度),」聽我說,……我先給你吃2顆退熱的成藥…….好嗎?」
看他毫無異議,聖芬急著把他靠向椅背,回身在皮包中翻出一小瓶隨身攜帶的 Tylenol (美國常用的退熱成藥)──她的救生符,然後抓了桌上的冰水,使勁兒地搖醒了已經不支的Fuzitsu,讓他勉強吞下了2顆膠囊。
翻皮包時不經意掉出了一把木質圓梳, 讓不知所措的聖芬突然有了點子。她一邊拿出皮包中的濕紙巾擦拭著Fuzitsu火燙的臉, 一邊輕拍著他,
「聽過刮痧嗎?」
「….…抓…..沙…..」Fuzitsu居然還能有意識地反應…..但事實上,他只是聽得見一點聲音,卻恨不得倒在一張床上………
這一次出門是跑太久了:從一月中先在亞洲,南美作秀;回溫哥華還沒休息兩天又趕到LA再到NY…..各地的秀展一幕幕在腦中閃過,但他整個人卻怎麼也坐不直。
一股涼涼的空氣竄了進來 …. Fuzitsu這才似乎感受到猶疑的手指解開了他的襯衫鈕釦……
…………Mandy?….
突然間他似乎得救了!因為他整個人感覺到俯趴在長長的軟墊上,而一隻溫柔的小手正有力地從他頸部往下移動。
是什麼東西?感覺硬硬的?但滑過頸背的感覺並不太痛 ……而那種緩慢而有規律的節奏讓他慢慢開始放鬆,全身舒暢…..他不禁呢喃出聲, 彷彿跌近了溫柔鄉…………
………….…Angel……
Fuzitsu在朦朧中睡了過去,只覺得涼颼颼的背部覆上溫暖的東西………
朦朧間他開始覺得額角汗水涔涔而下………..好似過了一世紀之久,他的意識終於有些清楚了。 汗濕的褲管兒貼在腿上頗不舒服,讓本想再躺一會兒的他不得不翻動身子。 等他看清楚額下壓著的冰袋,他才意識到身上蓋了一條航空公司的毛毯。他正要起身,卻聽到親切的聲音問道,
「Are you feeling better now, Mr. Fuzitsu? ( 你覺得好些了嗎?)」
眼前一位身著中國旗袍的服務小姐正笑盈盈地端著一杯冒著煙的熱茶過來。
Fuzitsu則是一頭霧水,好一會兒才想起前一陣子的事。
到底是訓練有素,服務人員立刻遞上一條乾毛巾,並補充道,「有位古小姐讓我們特別照顧你…….你還好嗎?需不需要聯絡醫生?」
古小姐?
……噢!Josephine!
Fuzitsu一邊穿好襯衫,一邊謹慎地問道,
「古……..小姐───她人呢?」Fuzitsu突然有種失落的預感。
「她有朋友來接她,已經先走了──」服務人員明顯感到Fuzitsu的失望,
「但她留下了聯絡電話,以備萬一……」
Fuzitsu接過那一張印著「Josephine Ku」的銀灰色雅緻名片,考慮著該不該打個電話過去?──或許來接她的男友正和她在一起…….更可能的是──來人不只是「男友」而已……他回憶著Josphine回答他的提問時, 不是避重就輕的說在西雅圖「有事」?
「這兒還有4顆藥; 古小姐提醒你在回家之前可以再吃2粒…..」服務人員似乎不太好意思這麼嘮叨,「還有…….」
Fuzitsu抬起疲憊的雙眼,一臉茫然的看著服務人員出神,心中卻仍徘徊在那張名片的主人身上。
「她還說…….如果你不去看醫生,一定要在床上好好躺兩天…才可以下床……」
Fuzitsu不敢相信那位翻譯小姐竟然有這麼多囉唆指示!
他急著消化這些指令──眼睜睜看著手中的4顆膠囊,卻有南柯一夢的感覺───難道這一切都是他想出來的?
這幾年事業發展得太快,確實讓他有些忙不過來。以前,男人40才是事業的開始,但是這兩年他明顯感覺到力不從心。 一方面當然可能是因為他起步得早,17歲隻身赴英,學了一技在身之後,又先後在英國,加拿大及日本開店。近二年加入日本知名的絲彩堂,讓他的聲勢更盛,工作更忙;但他心知肚明,讓他煩心的主要原因卻是Mandy,她是無形的壓力。
自從在英國見到這位標緻的日本模特兒(實際上是日,美混血兒),他就丟不下了。22歲定下來之後,成熟的Mandy一直是Fuzitsu的「大姊大」;不僅是因為她比才嶄露頭角的小美髮師大了整整7歲,更由於她能幹,手腕好,幫著Fuzitsu在英國,日本都拉了不少有力的關係。
這些Fuzitsu 都知道的太明白了, 但也就是因為如此,他始終活在Mandy的期望值之下。十幾年的同居關係,不論再努力,事業再擴展,似乎始終都還達不到Mandy的標準。 是不是因為這樣Mandy才一直沒有答應正式的夫妻關係,他從來沒有求證; 而時至今日,Mandy 早已在LA及東京開設了自己的 Model公司。
還好Mandy有遠見, 否則今日47歲的她, 也絕不合適再走伸展台了; 但即使不常在溫哥華出現, 她的影子仍始終綁著Fuzitsu。 Fuzitsu對她的崇拜及感激讓他不能割捨這條維繫得很辛苦的關係。 而偶而與Mandy能談上幾句話時,( 每每是在公事合作的時候才會有的機會), 她也總是忙著與無數的合作伙伴溝通, 絲毫不像有他這個伴似的。
坐在加航的商務客艙內, Fuzitsu下意識地再次擦拭著仍微微出汗的額頭,手中也仍握著長榮航空給他的毛巾──瞪著毛巾,腦中卻浮現Josephine的各種表情 ── 認真, 凝神,失笑 ──
--他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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