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知道《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這本散文集,是因朱宥勳在他的
2021年書榜上力推,心癢遂到三餘買來讀。
作者楊双子本名楊若慈,此書以她與孿生妹妹若暉為軸,細訴從小而大,跨越時間空間,相生相伴的雙胞情。朱宥勳形容的精準,這本書實在是讓我讀得揪心痛,但一翻開就被深深吸入,停不下來。
【張日興隔壁】
書名《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是本書首篇。乍看有點摸不清頭緒,想說張日興何許人也。但細看便明白其用意。
楊双子老家在台中成功嶺山腳下。而這個「家」極為獨特,是她阿嬤一手蓋的。阿嬤是能幹的泥水匠,但對設計一竅不通,導致沒有一個房間是矩形。窗戶開得少,有時得摸黑登樓。同學來訪總說:「你家好像迷宮一樣。」
走左手龍門入新客廳,可直驅腹地穿過廚房、廁所、房間、房間、廁所、房間、舊客廳,從右手虎口出我家,或者返頭上東邊樓梯橫越房間、房間下西邊樓梯回歸原點。
家如迷宮,鄉異如是。
生在街道未有詳細規劃的成功眷村,楊双子說形容那細小巷弄宛若枝葉茂盛的九重葛,沿著軍營圍牆腳跟生長。
關於眷村迷宮,回首我只記得成功東路以及它輻射而出的細小巷弄。阡陌交通,共構一幅藍圖。
而在這地理迷亂的地方,「張日興商店」是個特別的存在。楊双子言它是成功嶺諸雜貨店執牛耳,其他店家不過所屬衛星耳。
它是成功嶺沃爾瑪,方圓十里人家朝聖之地。小學同學老師問我家所在,只須回答「張日興隔壁」,不必贅言。
因此,張日興猶如「家」的座標定錨。一切故事也都從這裡展開。
那是我生命原點的正中央
【迷碎的家】
除了物理上的迷亂,楊双子的家,在抽象意義上也是混雜難明。
由於爸媽離婚的早,加上三代同堂,這家呈現一種社會主義的典型生態:男性長輩都是爸,女性長輩都是媽。書中戲稱這狀況叫「人盡可爸媽」。
媽媽的空缺由各種「她者」補上:
阿嬤分身有術,權充職務代理人;阿姆、大姑姑、小姑姑輪番上陣,算是Part-time兼職;爸的歷任女友無縫接軌,屬於約聘人員。
至於爸爸,楊双子形容他是風般的男子。賭博喝酒快意恩仇,與男人各個結拜,女人則對他愛恨交加。離婚後女友一個換過一個,最後甚至消失無蹤,多年後才歸來。
與其說是父親,作為玩伴恐怕更加稱職。他教雙胞胎保齡球、象棋、撞球。此外又多識於鳥獸草木,能鑽木取火又會打獵,上山下海皆難不倒他。根本玩樂達人。
但父親終究不該只是玩伴。他載雙胞胎上大肚山學四輪溜冰,結果差點摔進急診室;怕女孩子出社會遇到壞人,五年紀就用高粱幫她們鍛鍊酒量;還讓她們抽菸,說是知曉滋味就能避免同儕誘惑……諸如此類,盡是荒唐。
【雙胞胎彼此定錨】
在這迷宮家鄉,人盡可爸媽的狀態,雙胞胎只能彼此相依。
楊双子說同卵雙胞胎不是奇蹟,感情彌堅才是奇蹟。畢竟先天相貌智商雷同,世間所有可比較題目,就通通送上門來。誰好看?誰用功?誰受歡迎?孰優孰劣,無從迴避。
然她與妹妹若暉就是奇蹟。
比如吃。由於爸爸離家,兩人青春期可說是在飢餓中度過。上課日還有早午餐,假日不免就有幾餐得落空。
我們的父親拋棄我們了。我們的肉身比思想更早體會。因為我們沒飯吃。
國中畢業,進了高職夜間部的兩人開始打工生涯,自「食」其力。雙胞共用帳本,每日餐費僅100,得精打細算的活。
生活要上軌道,軌道就是工作,是收入來源,是落袋為安的吃喝之物。
直到二十出頭財務改善後,才將胃袋逐漸敞開。書中描述讓我吃笑之餘又心頭微酸。
我們要吃肉,滿足大口咀嚼的渴望。要喝又甜又冰的垃圾飲料,以糖分澆灌心靈。要炭燒水滾,濃醬麻辣,尋求嘴裡的奇幻冒險。要寰宇搜奇,裝腔作勢,解長年自視委屈之苦。
食得兩人共苦,行也不遑多讓的拮据向前。
書中說她們搭飛機的次數竟比火車還多。這不是因為太常出國,而是搭火車的機會更為珍稀。
未成年時,兩人只能一人步行另一人鐵馬,清苦上路。熬到18歲,若暉晉身到輕型機車,腳踏車便由楊双子接手,雙雙實質成長。火車?太嬌貴的玩意兒。
這般生活,出遊不易,因此若要旅行,只能是「出國」。
雙胞胎的第一次出國,去了中國。用兩人高職「省吃儉用」攢下一筆積蓄,換來九天八夜的中國遊,存款頓失三分之二。
要具體形容的話,那是假設磁磚放縫隙貼這一層金箔,用指甲去一一摳剝下來的耐性堅持;是每日清晨花苞頂端凝結水銀,手持滴管顆顆汲取收殘的緩慢累積。
然對她們說,這次長途旅遊是歷經無數黑暗時光以來,第一次大休息。
有一就有二,之後每幾年一次的國外旅遊,圖的都是一場大休息。直到很多年後,旅行才擺脫休息的宿命,成了享受的可能。
往日圖的是大休息,後來才稍微曉得人生在世可以享受,曉得享受無罪,曉得享受的樂趣。
日子雖苦得荒謬,育樂還是不能少。楊双子言,她們是看漫畫學認字的。
雙胞胎最好了,我們隨時隨地交換心得,讀書看漫畫都是別人的兩倍樂趣。
對兩人來說,租書店可說是救贖之地。因著漫畫、小說構築的幻想宇宙,兩人才能忘記真實世界的艱困。
生命是如此困頓,尤其需要畫餅充飢。租書店是留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將我們牢牢守護。
三折肱為良醫,言情小說讀多了,想自立門戶只是剛好。楊双子說她十有四而志於寫小說。小說難寫,但兩人可合作構思,是為雙胞胎優勢。
若暉永恆做第一個聆聽故事的聽眾,兼任點評的責任編輯。
於是乎,懷著無比的認真,她從言情小說一路寫到文學獎作品。
然兩人的相依共構,卻因癌症襲來,亂了方寸。2009年,兩人一同邁入25歲,若暉卻患上乳癌第三期。
飲食先被節制,醫囑要求低脂低油少醃漬,無火烤油炸,得戒酒、糖和咖啡因,豆奶乳製品、蝦蟹海鮮也成拒絕往來戶。原本放縱的餘裕又被殘酷收回。
然病情已不復返,最後時刻,兩人開始稍稍放鬆。甚至偷吃賣當當還被巡房醫生抓包,落得窘迫道歉。W醫生的那句:「現在吃得下什麼,就吃什麼。」,看得雖暖但心情複雜。
至於旅遊,兩人最後出國是2014年底的九州行,若暉體力大不如前。常人40分鐘的路程,走了大半午後。小確幸的滋味幾無。
大家走路講話都很輕鬆,單獨若暉一人宛若失速的馬拉松選手,上氣不接下氣,嘴臉色與嘴唇同樣慘白。
2015夏,病重的若暉與她合作一部小說,準備投遞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因需安個筆名。兩人最終定調「楊双子」。双字宛若兩人並肩而立,甚合。
看到若暉醒來詢問小說進度的段落,只有難受:
「妳一定要把小說寫完喔。」
「我會努力趕上截稿日。」
「妳不要隨便死掉喔。」
「我不會隨便死掉。」
【何處是家】
由於這樣的背景,對雙胞來說,何謂「家」是不斷討論的話題?雙胞胎最後拍板:
有彼此的地方,就是「家」。
然而,生命的最後,若暉卻說:「我想回家看看。」
楊双子困惑,想說這裡不就是家?但還是借了氧氣鋼瓶,回返烏日老家。看她們舉步維艱地走完家的最後巡禮,雖不捨卻有種平靜。生命薄脆,到最後還是想圖一個依屬。
所以家會不會,可是眷戀?
家會不會,可能是保留生命刻痕最多的所在?
會不會可能是,我們生命原點的,正中央?
臨壽時分,若暉想得還是那迷宮般的所在,張日興的隔壁。
【後記】
讀完當下,除了深深情緒,另一個感受是「完整」。一般散文多是集結作者一段時日的作品,再稍作安排,略微結構。但這本卻是渾然天成的完整。或許就是這樣,讀來極為連貫,情感穿透。雙胞情意滿溢,拌上癌末酸楚,讀得愛痛交織。
這書其實年初就讀完了,雖喜歡、想大推此書,卻一直不知如何起筆。理工腦這時候實在不好使,總之還是試著寫了。隔些時間重溫書中情節,動人依舊。
雖說書中描述的「家」離譜荒唐,病後情節更是悲慘刺骨。但楊双子用一種冷靜甚至略帶幽默的方式,將你溫柔的拉入那些情境。讀來苦中帶甘。如陳又津在推薦序說:
妹妹走了,楊双子留下來,從深不見底的悲傷,自己用文字把自己拉起來。
或許,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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