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日新,日日新:驚蟄敘舊歌單|潺時.驚蟄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Bright Star (2009)
「午後的太陽光束縱切了小巷,我看著她再度出現在陽台,對我露出微笑。這已經是三月。」── 2019 日記
日子順遂的壞處是缺乏詩興,還誤以為自己是個著眼現實的人。最近我熱衷於區辨顏色,判斷這種藍與另一種藍,那種綠和另一種綠;更要緊的是從紅色裡認出紅,並從它隱褪的方向,預想終端是黑或白。頻繁且敏銳地觀看,讓我彷彿完整地活在此處,與之並行;但其實,我遊走的視域依舊是世界的影子,是真實物體投影在心中的樣貌 ── 不切實際,卻也絕無虛假。我活在聯覺與漫想之中,動用一切意象還原經驗的現實。
驚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節氣。這兩個字艱澀、豐盈又倉皇動感,小時候我曾這麼起頭日記:「今天驚蟄。」我不常寫日記,討厭其暗藏的規訓意味,但我固定記錄著生活,享受搬運經歷的時差樂趣。而重讀日記,又是另一層時差,猶如科幻電影中「人間已千年」的錯疊寓意,有些描述像昨天,有些又像出生以前。讀著那樣的字句時,我不太相信我曾經是我,而過去的我也絕對沒想像過如今的我。說起來,我確實極少想像未來,生命無常而歷史循環,何須憧憬或憂悒?四年前這麼寫:「沒錯,我對未來的想像非常無聊,就比如書櫃會越來越滿。」那麼待在房間裡讀書的你呢?人類想像時間過去以後自身的樣貌,就像蟄伏之蟲想像風雷與豔陽。那麼新,那麼迷惘,又理所當然地直往。
所以,猶如表土的鑽動,在此刻的模糊之中,我自問:生活與三月何涉,與驚蟄何涉。我回頭重讀日記,那種有字的史前,筆跡如柴薪,錯處如泥濘,輕聲翻閱就釀下春雨。考古的同時我聽音樂,那是一些新歌 ── 新鮮之歌,新歡之歌,及永恆如新之歌。「新」,這個字眼對每個今天來說都很重要。那麼生活又與聽音何涉?是這樣的,人類最初與最後的記憶皆來自聽覺,但相較起視覺我實在遲鈍太多 ── 或許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像宮本輝的《幻之光》,女人遙望海面盡頭的光,想著臥軌的丈夫是否也看見了這樣的光,卻沒好奇過他所聽見的:火車駛過心臟、然後揚長而去的轟鳴。
幸好我的耳朵仍有辦法見獵心喜。除了沿音階攀爬拾金而昧,它也能感知時間的曲纏、冗暫、冷熱、新舊。因此這張歌單嚴格意義上不應稱為歌單,它在順序和風格上不假思索,而是一刀刀零碎裁剪,與日記行文錯縱相合,由無以名狀的噪點彼此啟發。關於我如何在謹慎的倒退中,尋獲某種血橙深處的霧藍或淺杏。
Karel Dujardin《Boy Blowing Soap Bubbles》

Oblique Occasions - I Dream of You
「他的骨頭像玻璃,沒有任何指紋。我背著金星在糖漠中走得很渴,你在蜃景裡把水杯喝空。」── 2018 日記
《Anathema》是一座陷阱。霓虹濃霧蒙蔽視線,夾傷的腳踝顛簸流連。割向喉頸的土星環,散發魅人的艷彩。Oblique Occasions 不知何方神聖,猶如太空漫遊時擦撞到五指山,百年孤寂以後,將宇宙愈瞪愈大。
我從未熱衷於超現實畫派,但偶爾就是醉心於那晶瑩剔透的無意義;爆破性地拒絕構思,你試過便知道何其困難,畢竟光是遣詞就付諸了思慮。〈I Dream of You〉鐮刀如月,嗅見一股草腥,睡醒時那牙白還鑲嵌在魚肚的黎明,但已經忘了最初夢見的事物。

Air - La Femme D'Argent
「凌晨看電影。葬禮在初春的枯樹下舉行,走回鎮上的卵石路不怎麼平整,宛如一腳踩進浮動的往事。」── 2017 日記
有次在推特上看見某人的唱片架上擺著 Air 的這張《Moon Safari》,瞬間想飛鴿傳書、登上月球,帶一抔寧靜海的故土贈予對方。沒想過〈La Femme D'Argent〉可以讓我聽上兩年,畢竟它是那種適合喜新厭舊的作品:復古的科幻,京城流徙為都會,這般輕易過氣,卻把我鉗住在時光的甬道。
不記得那是哪部電影了。很多電影都出現過枯樹下的葬禮,但或許那個凌晨根本不存在也說不定 ── 像我這種不善謊的人才會著迷於虛構。如果可以選擇穿越回特定的時代,我應遲疑頓挫,與當前現實難分難捨,然後想起她曾說:「抱著蘇鐵厚實的樹幹,想像我回到百萬年前。當時,只有棕櫚樹和蕨類。」

La Femme - Va
「薩爾斯堡。太多地方可去,於是我們哪兒都不去。莫札特的雕像下,豎笛、手風琴、低音大提琴,來自波蘭。」── 2016 日記
重寫日記這件事情,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做。十歲的我會去複寫六歲的日記,將注音化為字符,而十七歲的我會為十五歲的日記下註腳。現在我二十一了,還是一樣把無聊當有趣。
那天穿越廣場的時候,肯定有什麼永久影響了我,無論是音樂、夕陽、教堂或鴿子。我開始喜愛探戈、爵士、小步舞曲、巴薩諾瓦、法朵,喜愛所有奏入了手風琴或低音大提琴的音樂,但這是隔了好一陣子的後來才發生的事,不能說是街頭的神童啟發了我,但我重視那間接的擊中。昨日在《春光乍洩》的盛大重映又聽見這樣的音樂,哀傷同時歡愉,性感而逞凶,不禁感慨記憶之間的親密纏綿。
一部電影只要吟一首美麗的詩,唱一曲令人永誌難忘的歌,就足以是一部最好的電影了。直到今日我仍天真地這麼相信。

modest by default - 上の階
「戀曲降了半音,變成安魂彌撒。夜行的走獸拉上計程車門,車子像一顆過熟而墜落的金桔那樣發動。」── 2018 日記
任何 fade out 都有懶惰的嫌疑,但 fade in 總像是特意布置的入口。想像一場跳脫原有軌跡的夜生活,你將以什麼模樣的門作為開端?── 試著想像那道門,它將通往裡面或是外面?材質:木料還是金屬?風格:古老或嶄新?分量:輕巧或沉重?這個門是否鑲嵌了彩繪玻璃或浮雕腰飾?是側拉還是雙扇?推開的瞬間,能否聽見刺耳的咿啞聲?或者,它僅僅是幾串珠廉、一條張掛起的絲巾、捲起的鐵片、茂密扎手的樹籬?
你推開門,一盞盞琉璃燈似凝固煙火。舞台上,甫出生的蝴蝶幼蟲啃食透明的卵殼,牠巨大得連纖毛都長過你身,卻並不駭人。你坐下的地方像有人剛離去,溫熱且凹陷,還遺留一塊異常精緻的花磚,竊自廁所的牆角。請試著想像:他可能深藏的苦衷。

Salvatore Taverna & Stefano Zanus-Fortes - At Land
「週三。聞朽木與銀色煙火,觸血肉與爪痕,聽咆哮與熱吻,看太陽升升落落,城市崩解。」── 2016 日記
《Meshes of Land (Music for Maya Deren)》這張「後配樂」,從去年寫過 Maya Deren 之後,便一直留在我身邊。Maya 的無聲電影,除卻丈夫伊藤貞司後期補上的音樂深具紀念意義,其實更適合啞去。作為致敬實驗電影經典的跨域和聲,這張 2019 年發行的專輯,極其精準地掌握了 Maya 的特殊剪輯聲腔,並在變幻無常的旋律中創造豐富的影像聯覺。冷僻的語調,荒涼的地景,循環不已的謎樣情節⋯⋯我願意說,這是 Maya Deren 電影的聽覺版。不是翻拍與原作的關係,甚至也不是配樂和影像的關係,而更像轉世的雙生。
「獻給 Maya 的音樂」。當然,也還聽見了鍾愛的餘韻和悼念的嗓子。

Billie Marten - She Dances
「猶如水體分裂為泊雲,你即將在某個明日迎向餘燼和細雨的存在狀態。」── 2020 日記
Billie Marten 是春神捎來的吟遊詩人。她若無其事,出聲悠然,暖玉般細緻,金子似的柔軟。我喜愛她的心遠意懶,在一日的喧鬧開始之前,關上窗,眷顧一方清寂,如睡蓮靜養的池。
去年七月與她相識,總以為〈She Dances〉是仲夏白日夢,其實它更適合三月。昨日走在學校路上,仰頭可見盛放的緋寒櫻、無雲的藍天,陽光搔癢鼻子,曬綠了不久前仍被整個嚴冬所牧養的草原。那色調的轉變令人驚異,彷彿這裡不是原本的地方,而是新的國度 ── 並非春天降臨,而是你造訪了春天。我在想,這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希望。

張懸 - 瘋狂的陽光
「我盯著秋風吹響樹梢,一行白米般的飛鳥,點水而過夜空。此時聽著柔軟的歌謠,默誦翁鬧的詩,又想起寺山修司。九月尚且炎熱的時候,讀到他寫:『人生總是略短於詩。』衷情永遠是訴說不盡的,怎麼寫都是不夠的。這樣也好,我們就不愁無心可傷。至於翁鬧,淹過眉目的是神秘而淒楚的盛夏之影。萬物吟唱,徒留他敗壞如初。」── 2020 日記
〈瘋狂的陽光〉是很特別的一首張懸作品,因為它完全是在藝術層面使我動情。我在裡面聽見了古典詩歌歷史的祕密傳承,而張懸作為音樂家的個人風格也在這首歌中獲得了最強烈的表達:一種堅決的運行,迷幻冷意,瘦骨如柴的交響;深奧的語言之海下,破浪而出一股獨特的優雅與豪邁。
我從未聽過張懸唱〈瘋狂的陽光〉。我指的是,在舞台上。當然那天晚上的演唱會也沒有,我只是寫下上面那段隨筆,然後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但為什麼,我要忽然提起寺山修司和翁鬧呢。為什麼每當我預備描寫某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的事情時,我總是更加費心地描寫一眾關聯隱誨的其他物事,甚至,描寫那隱誨的關聯本身?我慚愧地想起自己曾大放厥詞:「直率面對眼前的時空,才有機會攝下純真的影像。」然而,這樣的思緒不屬於文學。寫作允我迂迴,或者說,寫作讓我成為一個必然迂迴的人。
後來,我一直沒有讀完寺山修司的自傳。他寫得太好,讓我幾乎受苦於翻頁的聲響。「火車總是行駛於我的詩中,不知從何處駛來,又將駛往何處。」他寫道。火車之於寺山的詩,正如黎明之於翁鬧的詩、「刀」字之於張懸的詩。之於我詩的是什麼?── 海岸,雪原,金色的光。也許吧。若我活在十九世紀,大概會做一個風景畫家。

M. Ward - Undertaker
「而逝者歸風,歸海。是不是生命過於擁擠,所以我才會牢記你的死?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默想、禱告和悔過,卻在一日將盡之時,明白自己並不是個那麼誠懇的信徒。」── 2017 日記
小時候喜歡寫故事,特別是有人死掉或想死的那種。幾年前讀了 Patti Smith 的散文集,她寫到常坐的一家咖啡店裡,廚師一邊烤大蒜一邊哼著西班牙語歌,問他在唱什麼,他笑回:「死亡。不過別擔心,沒有人死,死的是愛情。」
是的,沒有人死的故事,照樣能令人傷心透頂。我一直沒能好好地寫出一場愛情的死,但也許這些年來被寫下的,其實是和我的人生更深刻相關的某些事物 ── 就像 Patti Smith 那樣,平淡記下一本書的開頭,記下竊聽和對語。你相信嗎?假以歲月流逝,就將是這些最無聊的字句,使你嗟嘆動容。

青葉市子 - 帆衣
「我想,若我能夠去成為自己的相反,借沙漠遊魂的口吻來說就是:『你將會讀懂風的唇語。』」── 2020 日記
這是我二十歲生日那天寫的。
每逢生日,我總會為自己寫點東西,總結一年以來的生活:變化與如常,憶舊和盼望。世界太多美麗,我想記取,也有太多悲傷,我想安葬。「渴望活著」的願望,在這一天,比其他日子都要堅定。
舊曆新年時分,我反覆抄寫著茶道家千利休的四字:「和、敬、清、寂。」期許以此四字,穿過日夜,渡越光陰湧流。沉靜是一種需要被喚醒的本性,而我謹記:早上就要到了,這已經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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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感覺可以面對過往。兩代女性分別看向過去和未來,每逢年輕,便篤信著自己的力量可以支撐生命的彎折。臨時工作室傳出咿咿啞啞的車衣聲,橫窗透進的光細小明亮,外頭的景色猶如一張卷軸。這裡是女孩的起跑線,與女人的折返處。
在成瀨巳喜男的電影中,有一件事令我感到安然和慰藉,那就是女人與她的房間之間的關係。本文將討論成瀨巳喜男達到藝術高峰的四部戰後作品 ──《女人踏上樓梯時》、《浮雲》、《流逝》和《放浪記》中,「私人居所」之於女性顛沛流離命運的轉捩象徵。
立春是踩過樓梯的聲音,是飄過窗前的巨大藍色,你探出頭去看,轉回來的時候依舊是一張寂冷的臉。立春就像清晨五點,棉被底下露出的眼皮微啟,房間輪廓朦朧而親密,剛才的夢猶如去年冬天。
寫故事的人善藏。在推翻現實的同時粉碎了遐想,將每一寸自我的感知當作獵物,藉敘事的網羅,捕獲關於存在、關於此時此刻的真貌。非如此不可。非用盡氣力、毫無保留地將那些熱烈與懊悔織進字裡不可:援引虛構之柴,在自己的人生裡縱火。
回顧今年看過的數百部電影,十大精選不足表述我在黑盒子裡度過的奇幻時光,於是翻出抽屜裡的記憶幻燈片,一張張書寫念念不忘的影格分秒,那些未曾脫落的鳳毛麟角。電影是安居之所,我深信不疑。若喻人生為航行,遇見這些虛構情節的瞬間,就是海面如鏡的日子。
一個人喝酒,兩個人漫舞,三個人奔過廣場⋯⋯節慶是這樣的。昨日,一個空的低音大提琴盒被拖行過雪原;而明晚,燈暗以後,音樂將無比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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