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時候開始,我就覺得剪頭髮真的是一種折磨人的經驗。
對一個國小三、四年級、對世界充滿好奇、精力旺盛的小孩子來說,坐在理髮椅上半小時動也不動,還得將剪髮巾勒在脖子上,並忍受不斷掉落在臉上的頭髮,想搔癢也不能把手伸出來。真是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有的理髮師會粗魯地喬著頭,用手左推右移,或像犁田那般用力地梳頭髮,將眼前的我當成練習用的假人頭似的,彷彿他正參加著剪髮大賽,每一個動作得做的明顯又用力,台下的評審才能看得清楚。在理髮師一刀一刀落下時,我只能想著最近一些開心的事,像是迪士尼頻道的卡通、哆啦A夢的漫畫,還有下午麵包店剛出爐、灑滿糖粒的甜甜圈。
終於,理髮師拿起小刀準備修飾鬢角和後頸的雜毛,打算為此次理髮畫下完美的句點,結束整個令人坐立難安的過程;而我也好不容易可以鬆一口氣,逃離這個壓迫的情境與空間,衣服底下早已汗濕一片。
以前母親常帶我去的,是一間位於台南鐵路圍籬邊,隱身在民房裡的理髮店。聽到母親預告要出門去剪頭髮的那一刻,心情便一下子跌到谷底,盯著時鐘希望時間能走慢一些、或甚至停止也行。拖拖拉拉直到坐上摩托車,心中仍祈禱著理髮店今日公休;但理髮店就像便利商店一樣,從未因為要實現我微小的願望而拉下鐵門。
長大後,一個月剪一次頭髮的習慣保留了下來,而對剪髮的反感也沒有隨著年齡而消退。坐上理髮椅後的那種不安與無力感,每次都讓我拖到最後一刻才去造訪理髮店,每次也都讓我想著乾脆幾個月再剪一次算了。但那彷彿生理時鐘一樣的身體記憶,加上只要超過一個月,便覺得頭上的三千煩惱絲開始恣意亂翹、四處蔓延,頭皮也發癢起來。因此,每到了月初,還是乖乖上理髮店報到。
某次,因為想根除鼻子長年流鼻水的毛病而赴醫院開刀。開刀前,穿著手術衣躺在病床上,被護理師推往手術室的途中,看著天花板上慘白的日光燈一盞一盞的後退時,我卻想起剪頭髮的經歷,想起那民宅中窄仄的理髮店,以及坐在一旁等待著的母親。一種相似的不安湧現,那種面對命運,只能束手就擒的無力感。我閉上眼睛,努力地想著快樂的回憶,好像那能稀釋掉些許不安,就像以前一樣。
後來,手術順利結束,身體也康復了,我仍繼續每個月上理髮店剪頭髮。
現在每次搭火車回台南,鐵路兩旁的樣貌總有著天翻地覆的改變。鐵路旁的理髮店也已拆除,成為地下化巨大工地的一部分。幾年之後,此處蛻變為嶄新的地貌後,將不再有人記得這裡曾有過一間理髮店吧,曾有一位小孩在這裡度過許多個不安的下午。但如今他也長大了,雖然還是無法喜歡剪頭髮,不過已經學會面對人生中許多其他不同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