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5|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貉絨的故事

    --50年前的回憶
    50年前,上海靠北站的寶山路虬江路口有一家舊貨店,專門收購舊貨售賣舊貨。用今日的話叫「二手商場」,刻薄一點説就是「當舖」。
    小時候我常常喜歡在這家店流連,從而認識不少的名牌貨物。像手錶,我見識了「羅萊克斯」,即今天的「勞力士」,還有「奧米加」,「英納格」,「摩凡陀」,「山度士」,等等。我知道,不是名牌該店不會收購,凡是櫥窗裡的都是貨真價實的二手用品。
    1969年初,我和弟弟要「闖關東」了,需要買不少的生活用品。當時父親在牢裡,母親獨立支撐全家,靠微薄的薪水養活我們四個孩子已夠吃力,哪有餘錢供我們添置必需品呀!
    這一天,母親打開皮箱,取出一裘皮草,告訴我:「這是貉絨的大衣皮筒子,住香港時姨媽送我的。你把它拿去寶山路舊貨店換幾個錢吧。」
    我愣住了。以前看人家上當舖典當,如今輪到自己了,內心五味雜陳。
    母親似乎猜透了我:「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怕那家店起疑心,以為我們偷偷轉移抄家物資。」那段日子社會上正在「清理階級隊伍」,弄堂成天傳出誰誰被抄家。和66年「破四舊」大抄家不同的是,上門的不再是紅衛兵,而是工宣隊造反派;抄家不再是大白天,而是晚上偷偷摸摸進行。
    唯有硬著頭皮上了。我拎著皮箱,搖搖晃晃走進店舖:「師傅,皮草要伐?」
    一個長滿橫肉的胖子接待我。當他打開皮箱看見啡黃色的貉絨時,小眼珠頓時一亮。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皮筒子,鋪在櫃臺上,低頭像狗似地嗅了一嗅,然後一邊順勢撫摸皮草,一邊逆勢朝貉絨輕輕吹氣,以此觀測皮草的絨毛質地是優還是劣。
    「這是什麼動物皮?」胖子問我。
    「貉絨。」我唯恐他不知,加了一句:「一丘之貉的貉。」
    「哪裡弄來的?」胖子瞇著小眼珠盯住我。
    「家裡的。」我發現胖子不懷好意,「你們要不要?不要我拿走。」
    「不行。」胖子推開我的手,把皮草裝入箱,冷冷地說:「你先回家吧,拿戶口簿來取。」
    原來他媽的把我當小偷了!那個時代沒有身分證,證實一個人是否「良民」,一是看戶口本,二是看介紹信。
    沒辦法,只有飛快地跑回家,再飛快地趕到這家店,找到胖子,誠惶誠恐地遞上戶口簿。
    胖子翻了翻,把簿子還給我,面無表情地說:「皮草不能給你,叫你家大人來拿。還有,要帶單位介紹信。」
    「為甚麼?」我帶著哭腔問,「我和弟弟要去插隊,家裡等錢用。」
    「這是名貴物資,我們有理由懷疑。」對方一臉的幸災樂禍。
    我拖著沈重的步伐回到家裡。想不到真的被母親估中了。
    第二天,母親在學校意外順利地拿到了介紹信。那年頭,稍有人性的單位負責人對家中有子女上山下鄉的員工都不會太刁難。
    母親和我到了那家店,胖子看了介紹信,皮笑肉不笑地問:「你們想賣多少錢?」
    「不賣了!」母親沒好氣地說,「皮筒子還我,我們上別家去。」
    「好說好說,」一個頭頭模樣的人出來打圓場,「還是給我們店吧,價錢好商量。」
    「媽媽,我們走!」我拎著皮箱拖著母親的手揚長而去。走到門口,故意大聲說道:「我們去淮海路國舊,氣死隻豬玀!」
    30年後,我在香港上下班時,總會途經一家叫「西伯利亞」的皮草行,總會駐足觀賞櫥窗的佈置設計,總會想起母親的那襲皮草貉絨,總會想起寶山路舊貨店的人渣胖子。
    希望那胖子的老婆也是二手貨。
    胖子的兒子女兒也是一丘之貉。
    子子孫孫不得好死⋯⋯
    我永遠詛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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