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 斷簡 三十三

自到魚攤上幫忙起，玉成沒有一日下市後就回，丁有貴屢屢動問，玉成有時說：「荷姨教我看帳」，有時說「幫著荷姨點貨」，有時乾脆直接說「喜歡在那裡耽會兒」，雙眼清澈見底，弄得問者自疑小人之心。無論沒事之前或有事之後，這都是實情。他們在屋裡有時理帳、有時點貨、有時倚著數說過往、有時整個下午賴在床上魚水歡情，大白天裡，此間春風不曾走漏一絲消息。

玉成陪著丁有貴到醫院拆石膏的那個上午，李碧荷沒上魚攤開市，裸著身子趴在床上，屈指幫玉成過生日，一直過到她現今的年歲上，玉成三十六，而自己已是年近六十的老婦人時，她驚奇地笑了起來，十分安閒地想：「這下誰都該放心了，我頂多就耽擱他一時，誤不了他一輩子。」

丁有貴的傷勢復原狀況好得連醫生都覺驚訝，那麼七手八腳移來挪去顛顛蕩蕩，居然沒落下什麼後遺症。這一個月來，他成天開嗓只想哼哼「我好比籠中鳥」，一旦自由，簡直如浴火重生，精神百倍，一日不歇立刻忙了起來，一邊訂了日子催著玉成給承林去信；一邊擬單備料，要令他知味軒的全鴨席借重個值情的好事重現江湖。這麼火燎似的忙和，憑事拖住了玉成幾天沒見著碧荷一面，焦躁起來逢點不順心就壓著一臉不耐煩，找了空就想望外溜，丁有貴看在眼裡，恨不能把手裡的繮繩全往他身上套，死縶著他，像是不惜拼掉所有情面只為拉住一頭發情的驢。

知味軒的全鴨席舖張起來可有一百多道冷熱菜，那樣做法做兩桌和二十桌費的工夫幾乎相等，丁有貴用了心擇其精華，擬出兩道拼盤，四道冷菜，四道熱菜，加上甜點和湯，整齊了宴客菜的數。首先廚房是個大問題，他現有的兩口爐都不適合炒菜，為此特意去了趟高雄，找了幾個內行的熟人商量，就為解決這個問題。本意是帶著玉成同行，南來北往，勢必得住上一宿，一呢，旅宿費用是個考量；二來訂的些乾貨、香料陸續送達，瓦間裡必需留人。出門前再三叮囑「人不定什麼時候來，你在家裡，千萬別走遠。」玉成喜不形於色地把丁有貴送上火車，回程他當然經過市場去看了碧荷，說幾句便走。回了瓦間，照樣洗衣、洒掃、翻書、等待，有人上門，他就像個成事的人，穩穩妥妥地依單驗貨、分類收儲。發情的驢和人有什麼差別呢？當成竹在胸時，愈是個人，他就愈無所謂天長地久地延宕與等待。

碧荷看著玉成的背影，心裡其實想念當初那個往她身上賴得無拘無礙的男孩。身為姨字輩的成人，她的心思當然比玉成多上幾重，自玉成再不到魚攤上來的那一天起，她便覺得兩人這路差不多走到頭了，既無心捨棄、也無心促成，就想在原處多耽一會兒，但這世道上，真能賴著不走的恐怕不多見吧。她早早地下市回家，慢悠悠地汲水、洗身，敞開了門讓風吹乾頭髮，並不覺得自己等著什麼人。眼瞅著天色漸暗、街燈漸明，她關上門，褪了底褲，反手去解胸衣，坐在床邊側耳聽見前巷狗吠，接著門聲，她的人來了。玉成俯下身來，隔著衣衫含住她的乳尖，輕輕地說：「荷姨，我很想你。」那是近年來這張床上唯一的男人，但兩個人都不情急。碧荷配合著需索時而驚奇，至少對她而言，這男孩再不是新手了，指掌和唇舌為性器的先遣，再沒有這人躊躇止步、不敢征服的地方。他能意識到自己的雄心、知道那些「如何」，開始懂得介意及欣賞那些「如何」所創造的效果，鼓勵她以聲浪為他催情、加冕。他知道如何加深，深而又深，終於不可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