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療還剩下最後幾次,爸爸卻因為疫情緊張而萌生退意。醫院沒有暫停的打算,甚至囑咐我們,最多只能休息一個禮拜,如果超過這個時間,整個療程便要重來。
我知道爸爸在憂慮甚麼,他對於不舒服的忍受程度極低,又很容易放大未知的恐懼,每天來回奔波兩三小時已經很挑戰,放療又安排在午飯剛過的時段,總是讓他茶飯無思。而排著長長人龍等著快篩的急診室,不巧正是通往放療室的必經之地,爸爸形容自己只能帶著鋼盔往前衝,如果不小心感染,他虛弱的肺功能一定抵擋不了這一關。
晚上在電話裡,他頹唐又任性地向我告知,「唉呀我不想治了。明天我就不去了。」
爸爸不是顯示者,告知不是他的策略,但作為擄獲目光、並摧毀眾人情緒的無差別攻擊,一向很管用。果然,媽媽冷不防搶過電話,一陣暴戾朝我掃射,「我都不想理他。妳也別理。掛了。」
然後留我一個人杵在電話另頭,七上八下。真想點播一首孫燕姿的「雨天」。誰能體諒我有雨天。偶爾膽怯你都了解。
面對疾病的復發,我也很怕。有時越是親密的人,越無法消化與安慰這種膽怯。於是一家人只能幼稚地比賽誰的脾氣大。
而最好的安慰會是甚麼?我承襲了爸爸大部分的性格,才思敏捷,洋洋灑灑,然而勇猛實際不過我媽。小時我想耍賴不去看牙,我媽鑽進被窩一把將我拽出,「妳都多大了,要加油。」
後來,人生發生很多比看牙更值得膽寒與退縮的事,身邊的人拍拍我的肩,也是說,「沒事的,我為妳加油。」
人在無望無告之中,「加油」連浮木也算不上是。想視為動詞,苦在自己不能發動、又怕牽累了別人;而若當成名詞,感覺跟「你好嗎」的問候差不多。問題就是我不好。但不好說。
然後我在戲劇台詞裡面學會了一句話,叫做,「我了解,我懂。」
早年我在生命線當過一陣子義工,清晨黑夜接過許多危急一線的電話,有的悲慘和苦愴,遠遠超乎當時體驗及感知的總和。有個婦人在聽聞我說,「我了解,我懂。」後,神智彷彿瞬間清醒,她淒厲朝我叫喊,「媽的,妳懂個屁。」
這句話一直停留在我心中。當要向對方表達「我了解,我懂。」之前,我總會再三確認,自己是否有足夠的人生經驗作為支撐,訴說得起我懂。
近幾年,連懂得,也少講了,比較常說,「謝謝你願意跟我說這麼多,換作是我,一定無法這麼清楚又深刻地描述。因為你的敞開,我稍微明白一點妳的處境。」
因為,每個人的煩憂,都是獨特的,就算曾經有過雷同的遭遇,也不會完全感同身受。
尊重對方受苦的感受,也會讓對方重視起自己正在受苦的感受。不好就不好,用不著逃避、裝傻、逞強。
這次我要面對的對方,不是別人,是我爸。我懼怕疾病復發,可能會讓我們相處的時間寥寥可數,那麼,盡量把握還可以的時間,不要讓自己後悔。
我洗了個澡,心情暖烘烘,傳了封簡訊給我爸。
「爸爸,放療你辛苦了,每天要跟不知名的病毒在醫院待這麼久,害怕和沮喪誰都會有。我也會很害怕。謝謝你讓我知道你害怕。害怕是正常的,害怕就說出來,沒有關係。如果主安排的功課是這樣,那我們就相信會有完成的方法。」
爸爸很快地回覆我,「我會努力完成療程,並常常思及神的話,『我懼怕時,就依靠祢』。」
我覺得,對爸爸而言,最好的安慰,絕大部分來自神。
但當神很忙的時候,爸爸聽的加油已經夠多,爸爸承受的,旁人能懂的很少。作為子女,我只想告訴爸爸,若與勇敢樂觀相左,可以講,沒關係。我在聽。
我能做到最好的安慰,是允許你洩氣,你傷心。就倒地耍賴到,你覺得你可以的時候吧。我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