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劇常有一句台詞形容家族中不可或缺的人,「主心骨」。例如:您可真是大傢夥兒的主心骨,像個活神仙似的,能暗中庇佑咱們。
後來我認識了對岸的同事,他們說,「主心骨」也有別的解釋,描述一個人有主張、有見地。像是:妳別看她弱不禁風,主心骨可大著呢。
不管哪種解釋,我都覺得是在講我媽。既是眾望所歸的依靠,也有不屈不撓的意志。從小到大、任何疑難雜症,我爸會從報紙後面指揮我,去問妳媽。
制服扣子掉了,去問妳媽。課業跟不上要不要換個學校唸,去問妳媽。要填大傳還是外文系,去問妳媽。這個對象妳想清楚了嗎?還是去問問妳媽吧。
直到現在,我都四十好幾了,有時聊到甚麼難分難解的事情,我爸還是那句老話,妳跟妳媽商量過沒有。別忘了去問妳媽。
早些年,我媽聽了這句起手式,免不了罵罵咧咧反唇相譏,難不成你是死人?家裡甚麼事情都要來問我。我哪那麼倒楣呀。
後來可能是習慣了我爸沒有反應。敞亮透出日光燈的聯合報中國時報自由時報,如履薄冰地劃開了家裡的楚河漢界,我媽在這一頭給我下指導棋,我偶爾愁眉苦臉地望向我爸那一頭,會恰好接住他向我擠眉弄眼的滑稽表情。
我遺傳了不知哪來的怯懦,又長不出我媽的主心骨,對於我媽的指令,即便遲疑,口頭上只能唯諾。
我媽把所有的制服扣子細縫上兩道精工,面無表情地叮囑我,「如果再掉了,妳就要自己想辦法。」我便整天坐在位子上不敢亂動,除了上廁所。
我媽寫好文情並茂的說帖,打動了學校的名師收留我,「其實這個孩子只是愛做白日夢,沒別的壞處,就是欠人逼,逼起來她是能唸的。」我為了證明自己耐逼能唸,每次分數不夠挨藤條的時候,從不縮手、絕不和老師囉嗦。
我媽說外文系有甚麼前途,「難道妳要像我一輩子當老師。學生有多難教妳知不知道。大傳系努力一點還有機會當主播。」,我完全不敢說起自己還有中文系的打算,第一志願填滿了北中南的大傳系所。
我媽沒有滿意過任何我選擇的對象,唯有這件事情和我爸站成了聯盟,大學的首場戀情,差點以悲情倫理劇作收,「妳選擇他,好呀,多有出息,我們明天就跟妳登報脫離關係。」
對於我媽的指導,我有膽怯敬畏、也有陽奉陰違、最後以婚姻揭竿起義,把自己由主心骨的其一枝椏脫離。出嫁那天,我爸我媽各寫了一封信給我,我爸的才子個性我不意外,反倒很驚訝我媽也能寫得簡約從容,一點都不像她數落我的這些年,總是氣急敗壞、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我媽寫,「妳生性浪漫,我唯恐妳靡爛。我知道不羈確有好處,自由無比芬芳,然而生活總是粗礪的時候居多,我對妳嚴格,只是希望妳不要成為、把自己的快樂建構在別人痛苦上的人。妳爸爸和我說,婚姻與人生,畢竟是個人的選擇,我們不能完全左右。這是第一次,我認可他的說法。也許,妳選擇嫁入充滿藝術與音樂的家庭,將會獲得更為適性的滋養和薰陶。這也是一個母親對於女兒最好與最終的期望。」
我看完這封信,想起喜宴散場時,我爸我媽跟著賓客的行列,魚貫走向我,準備向我道別。我爸的演技很拙劣,而我媽的好多了,她甚至不是在演,只是拿出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做足的所有準備,順服地放開了她的手,任由化妝師精心為她黏貼的假睫毛,將眉間慣常高聳的警戒線一一解封,從此放我自由。
「媽媽祝福妳。自己當心。我們先回家了。」多年後我依然記得她的話語和表情。還有自己當時的心情。我以為我會很開心。率先浮上來的卻是一波一波酸楚的胃液,我終於不需要媽媽來替我下指導棋了,然而我還來不及告訴她,我其實有點懂得,某些看似綑綁的約束,最終引領我走上自己的道路:我在大傳系唸得很不如意,但也憑著大傳系刀山火海的鍛鍊,得以開拓自己的事業;我飛蛾撲火的戀情,每一次摧毀的都只有自己,我媽拿著我認為迂腐愚孝的家規,寧可我恨她只顧面子,也要替我守全自己。
我寫爻辭2.5的時候,不只一次想到媽媽。這是她的木星,理應為她帶來幸運。但她的前半生,承受了太多人的期待,認份地扮演著為他人指引方向、披荊斬棘的謀士,勞累心志如牛馬,也曾遭我唾棄似敝屣,卻從未替自己籌謀半分。
我跟我媽說,媽媽,妳有一個很好的天賦,能帶領大家找到夢寐以求的方向。
話還沒說完,我媽不鬆不緊地打斷我,「我都老了,還帶領甚麼呀。而且,幹嘛需要帶領呢。我早就想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曲折一點也無所謂,終歸會到的。把自己的方向管好,比甚麼都重要。」
我不知道我媽是從甚麼時候改變的,也許是我的婚姻、我弟的不婚、我爸反覆的生病,一次一次帶給她衝擊,讓她終於從「去問妳媽」的囹圄中解脫,明白有些人生選擇、分岔、和困境,再不用她來作答或指引,因為,我們都有各自的去處,而我媽在其中最大的意義,就是持續行走在她的道路上。好讓我們或遠或近、或前或後地都知道,媽媽就在那裡,她沒有放棄或賴皮,所以,我們也別放棄或賴皮。
無視阻力,力排眾議,勇敢地走向自己,就是媽媽給我們最好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