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斷簡 五十一

因有三人齊心共願、克勤克儉的幾年，江承林也才有機會親筆寫幅字，裱褙裝框，作為賀禮帶來。江承林自覺一筆字寫得難登大雅之堂，虧得他們的營生是這樣不太講究門面的小店，平民百姓這一點切身之事本來就是人間小雅，人都說「秀才人情半張紙」，患難至親表情，這點薄意若還要倩人捉刀，畢竟是怪。也還幸而這孩子天真、不太拘執好歹，只願萬分珍重人情，接過手去逐字讀過，喜孜孜地懸於正廳誌慶，定了主意當作鎮店之寶，一生一世不摘下來，日日月月、歲歲年年，仰頭便記得來處、記得故人。或許因為年歲漸長、性情漸趨穩重；或因為節奏固定、波瀾不興的小日子把心志磨得澹泊；或也因為目標艱巨，終於達成之日再也不得餘情咋呼，難得有了自己的店，丁有貴倒不如前次開張那樣興緻高高地當件喜事來辦，只吩咐守道記得在門上貼張紅紙交代去向，方便舊客尋來。惠娟最沉不住氣，雖早無經歷了些錐心的別離，但畢竟年紀還輕，自三人輪流到處看房起，整半年心裡只容得下這一件大事，見人就笑，喜得像朵桃花，看她收拾家務真是賞心樂事，忙起來像蝴蝶似地飛動，招得滿室春風。

丁有貴每看著這女孩兒心裡由衷疼惜，總自愧於並沒有信守當初對她的承諾，積極地為她物色個好人家把終身大事定了。捫心自思，想不認不行，認了吧，覺得這一點私心實在卑鄙。兩個孩兒雖都是外姓人，這幾年來他視若己出，相待一般無二，不論男女同樣珍重，但若女兒外嫁，那可就真摻和進外人來了，如今守道的終身未知如何，將來百年歸老⋯⋯總之，想起傳承，機杼就深，深得愧對這外姓的女兒待他一片真心。幸而他總自慰於惠娟還小，終身之事，「還小」就差不多等同於「還早」，一門心思迴避，暫時也能當沒這回事。

這店差不多空了，只剩下櫃上的半隻鴨子猶然懸在勾上。這幾日師傅和惠娟晚飯後便過那邊打理準備，營業最後一天，江承林陪著他收拾妥善，打烊、上鎖，謹慎地對了個四平八整、不傾不欹，把紅紙刷了漿糊貼上—

遷移啟示

本店遷址至中正路四十三號

懇乞舊雨新知來店惠顧

江承林下意識去看那紙上的字，點點頭說：「這手字寫得也可以了」，沒等他謙辭應答便若有所感看著他，悶著嗓子啃了兩聲：「我說⋯⋯你呀！」

大事柢定，守道覺得心裡很輕鬆，手裡雜物包挾裹著半隻鴨，不輕不重地隨著步履晃蕩，散著神等，大伯像是有事說，耳旁飄來的聲音像晚風告訴：「你這師傅呢，一輩子是個沒成過家、沒帶過孩子的人，你在他身邊這麼過著，什麼時候該著心什麼關係後半生的大事，我恐怕他沒門兒想起，也沒門兒為你安排。眼看著你二十瑯璫歲的男子，老這麼一個人，長久不是個事，大伯多事問一句，除開信裡走脫了的那位，這些年你心裡有人沒有？」丁守道沒意想問的是這事，隨口想答，不知怎麼接話。怎麼說，他都想不起來關係著自己還有這件事。這些年忙和學藝、忙和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有好一陣子「自己的店」就是關係著他們的「未來」中最好、最值得苦心追求的全部，有時真忘了自己是個帶種的男人。真的能忘。某些夜裡想起了，便向乾爹打聲招呼，走出去，花點錢，隨便找一個。回應屌的需求容易。不需要談。談的太空、太耗。他想起幼梅，整個人聚不足那份用情者需有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