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認識歷史的方式,除卻在日光燈管照射下反光的課本照片與插圖,另一種更加隱微而深埋在記憶中的場景,斑駁記憶中、孩童纖小的身體在人潮擁擠的假日博物館裡,揹著五彩背包興奮地跑過一座座人造場景。伸手指向恐龍或史前生物化石,泰半是塑膠材料的場景還原與蠟像原始人,若即若離地認識歷史。順流而下往清領時期的紅牆燕尾、牌樓老街或洋行門前擺放著轎子與人形立牌、日治時期巴洛克風格洋樓裡,粗粒子的黑白照片取代蠟像,或只留下安靜的物件陳設與指示牌。渴望讓那些陌生而模糊的過去鮮活復甦,每當距離標的越遠,人們再現過去世界的欲望似乎也在無意識間愈發強烈。
早在近年時代劇強力席捲起風潮前,我記憶裡便鮮明熨燙著印象館電視時期,明度與彩度都難以平衡的斑斕色彩,舞台劇演員般誇張的演技與服飾化妝,刻意營造得半新不舊的日式屋與,松柏柳樹鮮綠得過於濃豔、時有反光,伴隨刀光劍影,時而沙沙閃現雪花或雜訊橫條。黏熱的夏日午後和我爸一起種在沙發上吹電扇看「暴坊將軍」(暴れん坊将軍),那個超現實的拼貼世界,應該是關於歷史最鮮明的記憶之一。排除科技技術的問題,記憶中、昭和時代的日劇佈景和如今的大河劇其實似曾相識,細緻的考證融合後代人對於過去拚盡全力的想像或企圖,如今想來,其實很難弄清那究竟是在尋求「再現」,還是意圖「再造」。
對於觀者而言,看清這之間的區別並選對站邊會是必要的嗎?畢竟那關乎我們認知歷史的途徑和理解的手段方法,進而連結到潛意識中對於「真實」的定義。吹毛求疵點說,確實值得思考吧?
視覺影像扮演最直接的表層便如此強而有力,路徑卻從來不單一。來到文字的場域,如果把「小說」與「歷史書寫」設為光譜兩端,偏執而鑽牛角尖,讓我對歷史及其衍生產物的要求顯得尖酸刻薄。然而,閱讀的累積對於喜好的映射並不妨礙我在許久後發現事物間本質上的共通,假設眼見為憑的優點已經無需他人贅述,一如歷史考証在「時代劇」裡只會是一種基礎。那麼、歷史書寫一定也存在著某種路徑可以讓人用「在那之外」的眼光去論述他的好。數月前以連自己都驚訝的速度讀完了《江戶城裡的異鄉人》,掩卷之際,巨大的滿足與空虛同時並存的奇異感受,因其筆下開展出的空間宏大、曲折而繽紛。因為鉅細彌遺地填入各種細節,過於具象地撼動了對於真實的理解,讓人如滑入恐怖谷一般、聯想照相寫實主義畫作,冷峻之下蟄居著非真實與疏離的奇異特質。
封面上小而低調的副標,寫著「一個幕末時代女子叛逆的一生」,閱畢卻讓人不禁疑問,真正叛逆的、究竟是誰?帶著怎樣純淨的企圖,冷靜得近乎遺忘了理性。《江戶城裡的異鄉人》彷如一捲長度尷尬、又細緻過頭的時代繪卷,描繪著現世讀者無論如何都去不了的過去,試圖在那超越時空距離的巨大鴻溝中構築出一位普通女子的曾經生存過的環境,在遙遠的未來為他重新鋪路造橋、供他行走安睡。與他跌宕的一生產生對話彷彿只是某種附帶的意圖,更多時候,像是只為了好好觀看他在嘈雜城市裡行走的身姿。
關於「個人史」的書寫究竟存在著幾種方式?人的背後始終有著時代,在此不變的前提之下,最為適切地呈現,究竟會是一場類型電影般的召喚儀式?抑或謙卑又偏執的紀錄片運境?而時空的交錯又讓人不禁浪漫地感嘆這場彷彿命中註定的相遇。他的家族、個性、教育程度、工作、婚姻與社會施加於他的一切,還有致使這一切披上魔幻色彩的關鍵、一封封家書的脆弱無盡地沿展開來。畢竟這無疑是個千載難繁的機會,時代裡默默無名的個人、相對中上階層的經濟與文化資本,讓他的生命得以有更多選擇與掙扎的方式,婚姻離合、離家出走的毅然與天真、暗夜裡的災難、豔豔日照下親眼見證繁華江戶,蟄居都市底層髒亂的大雜院、四季裡的工作與失業、最後再普通不過地病逝。掙扎的軌跡,在當代被一位種族、立場、價值觀與文化資本迴異的歷史學家拾獲,使得主角常野躍上歷史的舞台成為某種必然。數百年前、誰能想像這位出身越後雪國的寺院長女有機會在數百年後成為眾多時代符碼的濃縮,但他曾經確實擁有的血肉,卻不曾因為後世的歸納與彙整而只能化作溫和但冰冷的文字。
常野的生命在現代回返,這不僅是個人與時代的拔河、更是一位歷史學者與歷史的角力拼搏。比起挟帶個人意識的編碼與重構,他反向選擇讓個人的生命經驗能與時代在同樣空白乾淨、無機中性的平台上平等的交手,碰撞出那些無意識而身不由己的時刻。
這或許是個殘酷的決定、卻也令人平靜,因為這份殘酷並不對準讀者,而是他試圖透過書寫以還原的主角常野,克制想像且據實以告。儘管常野在出身上的特殊性無可否認,但小說主角般戲劇性的待遇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最佳解答,他當然試圖揣測那些更加個人化的一切,卻不多加干預,所有的推論都僅止於此,因為一旦有意地昇華他生命的特殊性,便等於同時抹殺了無數與他有過相似經歷的女性。書中藉由她積累一生的家書、他人的日記或其他若干文件,同時平行展示著早已在明治維新後被反覆整理過的「江戶時代」,界線從一開始就被清楚界定。自德川家康建立幕府到末代將軍德川慶喜交出政權,常野困窘的一生不過五十左右,要說無法抗衡、卻也紮實地走過了將近五分之一的德川幕府時期。改變歷史的許多「事件」接踵而至,常野活著的時代相對於動盪的幕末時期或許還算是平淡的,時代與個人間的因果關係卻無法阻止他被歷史埋沒。即便來不及見證黑船叩關後更加跌宕的最後十幾年,在此之前的饑荒與改革、大雪後的跋涉、大雜院裡外色彩與光線的銳利反差,更多細碎的累積在無聲地崩壞,常野毫無疑問,無時無刻在見證時代。
無論文字如何精彩,歷史經過反芻與淘洗早已看似中性與無機,在這當中唐突浮水的「個人」並不足以攪擾這一切變得混濁,幾乎每次、他們只能先是小小的漣漪然後沈澱。但打個平實一點的彼方,比起拚盡全力去絞紐常野留給歷史的有限遺產,只當他也被重新浸泡進歷史,退去一時的萬千色彩彷彿可以在一瞬間被多少看見。一如這場個人與時代的角力終究要以再平凡不過的死亡作收,世上絕對存在一種的評斷,能夠輕描淡寫地將這位半生都在都市底層掙扎的女性的一生歸類為無數時代人物的縮影,同時也絕對存在一種濫情,讓這位平凡的女性成為一抹俗艷的濃彩。跨越漫長時空,無論面對的是暗夜裡燭火登暈下的粗糙紙張,或兀自發光的電腦螢幕,無疑地、他們都拿出了一生僅有的一切與之對抗,於是致使兩位女性能夠跨越時空對話的,始終來自於個人在時代中掙扎的頑強與韌性。
這點無疑是跨越漫長時間而共通的,一如常野始終懷抱著關於江戶的憧憬,形塑他那不可理喻的自尊心與叛逆,數百年後,歷史學家並不揣想他心境的外顯行為,或那些暗夜裡獨自痛苦或扭曲的臉孔,透過對於過去場景的重構邀請讀者走進常野的世界,文字建模的世界有著那麼些許不自然、卻也是現代讀者所熟悉的形貌。彷彿博物館或時代劇片場裡刻意被做舊、調色的梁木與塑膠植被,從出生到結婚收到的賀禮,從越後徒步走到江戶的沿途風景,由關所進入江戶後、風景由田野逐漸轉變為嘈雜的市街與長屋,常野在故鄉被施予的一切資本,也在面對大城市後隨之崩塌。作者鉅細彌遺、近乎偏執地將所有可能出現與發生的一切,熟練地圍繞著常野的家書平行編織,時刻以「或許」、「可能」、「要是」在讀者與常野間畫下分隔,詳盡的介紹可能發生的任何情境,提供各種風景、路徑或可能性,卻不以書寫者的權威干預生命價值的形貌與高低,彷彿只是對當時年輕氣盛的常野輕聲問道,這是你活著的時代嗎?
漫長的追索不可能有所回應,冰冷的事實會是後來的領悟、還是一開始便早就知道?最初以一位歷史愛好者的身分,帶著能夠一飽眼福看見時代在眼前鮮活翻捲的期待進如書本,誰知會在過程中殊途同歸地回到過去,成為小時候那個盯著發光的電視機而動也不動的自己。回頭想想、單純的只是因為這場時空交錯下的相遇實在令人目不轉睛。即便他們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平行與單方面的凝視,那關於時代景觀的一切敘述都顯得濃重而帶有些許不自然,卻也從而映射了歷史學家終究無以代言歷史。這無垠的深邃裡有繁星點點、人們拼盡全力也只能汲取分毫,正因書寫者明瞭這點,才使得那些時而穿插時代編織間的後見之明看起來平實而溫和。事已至此,這裡早已不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人物間試圖保持微妙平衡的場域,如果不將他們看做兩位單純而平凡的女性,是否身為一名不設前提的讀者,終將面臨被其中一方綁架的風險?
像是作者作為一名女性,不由自主地對抗著她長期面對的「他的故事」(history),書中不時浮現那些打破平衡的評判,不免讓人覺得那帶著某種多餘的執著。將個體經驗放大到普遍性的層面是多麼危險的事,挟著文化與時間經年積累的資本、知識與熱情,他總像有些多此一舉的,輕描淡寫地解釋著存在於常野的言談間本質上的盲點之餘,讓這位平凡卻又特殊的女子不化作成某種必須而普遍性的存在。無論如何我們都能輕易看見,那些有著與常野相似或迴異的人生經歷、成千上萬不曾留下任何形式紀錄的女子,他們默默無名地消失在時代的洪流裡,如常活著、並普通的死去,常野不可能等於他們,但他愛屋及烏地期待常野能在某種程度上代言那些時代裡難以理解的缺陷、代言一個時代的女性。他並指出長野對父權結構的無感、而將那些結構性的問題轉嫁給每一個妄圖干預他人生的男性。語氣平淡地陳述著那些依傍常野而得以在歷史裡留下痕跡的男性身影,那些漠視他個人意志的、侵犯他的、擅自為他規劃人生的許多張狂而膚淺、悲哀的父兄、歷任丈夫、人力仲介或雇主。他們如鏡子般映射著常野的命運、反映時代,卻又在歷史面前不得不相互依靠以成就彼此。
這份對於常野生命經驗的昇華在尾聲終究流露出來,一如他憑一己之力、只為常野在數百年後支撐起一個時代沈重的佈景,在這樣的前提下,要求歷史學家在漫長的書寫中保持中立或抹去自我,或許也變成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你很難想像,人與人的唇齒相依可以因為個人的執著,而被貫通到這種地步。一如少了常野,那些男性就不可能在歷史上留下痕跡一樣,沒有常野與這位帶有純粹執著的歷史學家,讀者也就不可能有機會用這樣深刻的方式去觀看歷史。而最終使人意識到,歷史終究是公平的,無論手上擁有多少,終究會在此被打回原形,赤裸地展現在字裡行間,所有人都如此相像、又完全不一樣。時代收束成一本書,在那裡,裡裡外外、所有的一切都鮮活的仿佛真的擁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