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開任何一扇門的鑰匙

早已遠嫁他方的大姑姑意外喪夫，她的情緒黑洞忽然間席捲我當時的生活，我是知道死亡所帶來的衝擊，對於一個妻子來說該有多大，但我們都還來不及碰觸體貼，家裡面其他的煩悶憂苦、喜樂笑鬧就通通消失了，被黑洞吞噬，總覺得回去的那個家早已不同以往，在情緒上抽象性的蕩然無存。那年我小學五年級。

起初家裡籠罩了過多黑灰色調，或是一些強作的繽紛，媽媽不得不隨時待命，控管這些氛圍，以免意外發生，於是我得學會搭公車回家，雖說到了小五的年紀，不可能不認得回家的路，但當時還真的不曾一個人離家或者回家過。猶記得第一天早晨，媽媽寫了張紙條給我，上面標注公車號碼以及下車的站名，又交給我一把鑰匙，貼著「no.78F」的標籤，我既新奇又緊張得將它收進心愛的小袋子裡，就出門了。

那一整天裡，我時不時就把小袋子拿出來往裡面探，直到摸到那把鑰匙才又安心的收起來，不知道重覆了多少次這樣的動作之後，放學的鐘聲才響起，我快步跑至校門外的公車站牌，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些奔馳著的，有沒有一輛能載我回家。直到有個聲音在耳邊喊我，才不得不將視線轉移，眼前所及是當時的同班同學，在他看過我的紙條和鑰匙後，他說明我們倆的目的地竟如出一轍，我頓時放下緊繃一整天的心情，有個搭公車的老手可以每天陪我了。上車後他隨口問著鑰匙上的數字代表什麼，我那時想著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的家是哪一間，又嫌標籤醜，還沒回答就把它給撕下來了，沒想到那串數字竟從此揮之不去。

後來那一段回家的路，變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叛逃。公車的路線從熟悉的校園周遭，漸漸開進陌生的社區，總讓我有種錯置異地的新鮮感，明明只是一趟37 分鐘的車程，卻似乎像是長大到足以獨自遠遊，下車時總感覺經歷過一場長途旅行，我不確定是因為搖晃的緣故，抑或是家裡的氣氛，每每回到那 no.78F的門牌前我總感到暈眩，那裡看起來不像我家，鑰匙插入旋轉，轉動門把推開門，屋子裡的擺設和家人還有姑姑的強顏歡笑都沒變，但我總認為那不是我家，只是鑰匙標籤上那串數字所構築出的樣貌。

我想有一天我會逃離那裡，在那不識愁滋味的年紀，我只是不停止暈眩，每天都恍惚得像是搭上一班最慢的車，一路顛顛簸簸看不見終點，唯一值得期待的是那幾分鐘，公車駛近陌生的街道，令我有踰矩越軌的刺激感，也許我該下車，然後再也不要回到 no.78F，因為那已經不是我原來的家。

但我始終沒有勇氣下車。上了國中後，家裡早就恢復往常，大姑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拾回笑容並回歸她的生活，媽媽又可以接送我放學，但我以習慣為由拒絕她，其實是我依然覺得恍惚，我尚在想盡辦法逃離，當時堅信我所渴求的就在未來，可我始終到不了，卻再也回不去，那樣子完全停滯、像是就要一輩子都得卡在中間的感覺，現在回顧起來，已經可以雲淡風輕的解釋成青春期罷了，但那時我真的暈眩得想吐。

終於在國中畢業之前，我鼓足勇氣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社區下車。我永遠記得那是個極乾冷的傍晚，因為是冬季，五點多天空就已經黑了大半，玻璃不斷的被緊靠著窗子的我呼出霧氣，又用外套擦拭掉，重複幾回後，突然眼前也變得模糊，我伸手想要抹掉不堅強，但盈滿眼眶的徬徨卻總也抹不完，於是我匆匆下了車，頓時一陣冷空氣侵入鼻腔，瞬間那些恍惚、那些暈眩好似都消失殆盡了，我忽然覺得清醒萬分，就像是沉睡千萬年終於轉醒，雖然天氣冷得我止不住哆嗦，卻同時也止不住又成長一步的興奮。

上了高中後改搭捷運通勤，我已經對外頭的景色不再感到好奇，把自己縮進書與書的間隙之中，甚至開始感覺不到恍惚，不在乎家像不像家，因為日子已經忙碌的無暇思考其他，我認為以前那些暈眩只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那個因為翹家兩個小時就樂不可遏的自己，更是幼稚的可以，我所追求的是更多的自由，是離家到臺北念大學，像電影裡會看到的那種繁華大城市裡，高樓矗立燈火璀璨，總之對於未來我想了好多好遠，我想像離開這間猶如蝸居蟻垤的no.78F 以後，外面的世界充斥了更多不一樣的顏色。

三年後我真的到臺北念大學，雖然與原本所畫好的藍圖相差甚遠，不過總算是離家生活，有時候也不禁憶起小學時，搭著公車到陌生社區的那份叛逆踰矩，只不過這一切已經不足為奇，一個人生活之後到哪裡都是陌生，哪裡都不是我的家，哪裡都沒有爸爸媽媽和弟弟，我竟然開始想家，想念 no.78F，更想念它所構築出屬於我們四人的回憶。我開始體會到原來人們總是如此嗎？在愛裡渴望逃離，在自由的時候又急切得找尋歸屬，小時候以為離鄉背井就是自由，到了臺北體驗了更多外在形式的自由後才發現，長大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束縛，我們開始要走上社會的期待，不能再因為不快樂而輕易放棄。我又開始感到恍惚暈眩，於是我搭了四個小時的車回家，在看見 no.78F 門牌的時候吐了一場，從小學五年級那年開始累積起的感傷，在大一那年才一次傾瀉而出，我竟然過了那麼、那麼久才終於明白，這不只是鑰匙標籤上的一串數字，它所意味的更是我這一輩子的牽絆與歸屬。

後來家裡大門的門鎖意外損壞，重新換了一個鎖頭，媽媽當然不忘打了一副新鑰匙，寄給遠方的我，在我外宿的大樓管理室通知之後，我即下樓領取那沉甸甸的信封袋，隔著信封摸了摸後，再把它倒在書桌上仔細端詳，是一把嶄新且沒有任何標籤的鑰匙，我將它扣在用了十年的鑰匙圈上，看著它與曾經貼著no.78F 標籤的那把鑰匙齊掛，心裡又開始有了說不出的感觸，舊的那把再也打不開世界上任何一扇門了，再也回不去那個曾經的 no.78F，青春的恍惚只好繼續沉浮，在不快樂中快樂，在不在乎中在乎，也許過幾天就長大成熟了，也或許再也不會了，不長大也好，但願它能代我永遠記著，那個渴望離家卻又從未離家的自己，守著三百公里外，仍舊血脈相連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