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0|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石門山東稜出屏風〔上〕—尋向古關原,隨著太魯閣討伐戰的步伐

2022/4/16-17
日治時代中期,佐久間左馬太帥軍討伐深居高山的內太魯閣族部落,石門山東稜這條大多數人應該都相當陌生的路線,便是征討的多條戰道之一。自石門山登山口啟登,重裝登上路程最短的百岳,從山頭繼續沿著往東延伸的稜脈一路下切塔次基里溪谷,探訪那鮮為人知的古關原。追尋著百餘年前太魯閣戰爭的軌跡,並在屏風山山徑轉向,最後爬上近700米的落差,自屏風新登山口「下山」。整趟行程累積下降1,300米、爬升700米,是一趟詭異的下降比爬升還要多上近一倍的行程。
沿途穿越人跡罕至的針葉樹林、踩過刺骨的高山溪流、行經戰時留下的遺跡、最終回到現代文明世界的懷抱,一趟考驗著行進技巧、體能、與判斷的路途,飽含歷史的浸潤,閃耀在午後松針林內的點點微光下。稜線上的森林悠揚柔美、深刻的溪谷曲折凌厲、層疊的地壘與岩壁寬廣雄偉,引領著本學期所有新生,16人的大隊伍在陽光燦爛下邁出步伐,循著日軍曾經的足跡向森林深處探去。

行程概述—
詳細時間軸與行程(純文字)記錄請看這邊
D1 石門山登山口→石門山→森林線→2866大岩壁→門神樹→溪谷前寬稜迫降C1
D2 迫降營地→門神樹→塔次基里溪→古關原→屏風岔→屏風登山口

D1 黑夜、風寒、鬼打牆

腳下的戰爭回憶
北二段撤退隔週,我們再度驅車來到合歡山區,可這次並非過客,而是難得地要從這個人潮如織的地方起登。拉開車門,高山沁涼的清新空氣竄入鼻腔,晨光明媚下仍帶著寒意的氣溫,正是個適合重裝行進的好天氣。周末的早晨,熱門的松雪樓一帶早已人聲鼎沸,站在這個稍遠離奇萊登山口的停車場,一群重裝打扮的學生們似乎有些引人注目。
背包靜靜地靠在腳邊,眾人圍成一圈,低頭跟著開隊嚮導默禱山神保佑,出發前例行的敬山、祈禱儀式早已熟稔,卻從未想過今晨虔敬的祈求,竟會在當天稍晚應驗。順著路旁的小徑緩緩爬升,由於山頂距離登山口僅有不到800公尺,且沿途都是平坦的高山草原,因此直到山頂都還能瞧見遠處的公路和松雪樓。吸納著海拔3000米以上的空氣,明明前一周已在北二段適應過幾日,再度回到高山仍覺得呼吸有些吃力,身體尚未習慣此處相對稀薄的氧氣與低壓。
踅至石門山頂,定睛一瞧竟也不到20分鐘就走了上來,果然「最易百岳」之稱並非謠傳。簡單拍了張三角點處的合照—後來竟差點成為此行16人唯一的一張合照,目光對齊指北針上的正東,我們沿著自山頂蜿蜒而下的羊腸小徑,正式踏上石門山東稜的旅途。
暖陽灑落在金色的草坡上,我們沿著稜線上蜿蜒的小徑冉冉而行(Photographed by Gino Chang)。
暖陽灑落在金色的草坡上,我們沿著稜線上蜿蜒的小徑冉冉而行(Photographed by Gino Chang)。
1914年5月,台灣仍在日本政府統治下,佐久間左馬太總督統帥的太魯閣討伐軍正式向太魯閣族(Truku)的傳統領域發進。早在討伐戰前2年,日軍便已展開相關的踏查、便道建設工程,籌備已久的殲滅戰爭就此全面展開。該次行動由軍警聯合發起,戰事主要分東、西兩側進攻,東線的攻勢由警方編組,分為立霧溪線、三棧溪線、與巴托蘭溪線共3線,西線的攻勢則以日軍組成,分成畢祿山線、塔次基里線、托博闊溪線、奇萊北峰線、以及奇萊南峰線共5線,形成一場總計8線進攻、動員超過2萬人的的龐大討伐戰爭,部分的討伐路徑日後也修築成為當今人們較為熟知的「合歡越嶺道路」。
然之所以動用如此驚人的武力,也要剿滅棲居深山的Truku,必須得再向前追溯至西元1896年的新城事件,也就是廣義的太魯閣戰爭起始點。當年日軍初次自花蓮港上岸,尚未對日本政府投誠的Truku領地和日人的活動範圍出現重疊,也引發了些許摩擦。直到一次日軍侵犯了一位來自部落的女性後,引起太魯閣族剔除祖靈文化污辱的獵首儀式,原先互看不順眼的局面轉眼升級成大規模的流血衝突。隨後,日軍接連發起了三棧、加灣兩次進攻事件,但都被族人逼退。
受挫的日軍決定採取軟硬兼施的政策對付Truku,便以發展樟腦業為誘因,與居住在立霧溪、天祥以外的外太魯閣部落建立良好關係,可如此的關係卻並未維持太久。1905年,日軍因薪資發放不公、以及製樟業過度侵犯族人領土等多重因素,迎來了威里等部落的獵首祭儀,戰爭自此全面展開。以海上的炮擊揭開序幕,日本政府開始大規模建設隔離部落活動領域的「隘勇線」,將Truku的活動範圍完全限制在山區。最終,於0\西元1914年,日本軍警的聯合大軍自東西夾擊,徹底擊潰頑強堅守領域的Truku,以懸殊的人數與武力差距,迫使太魯閣族歸順。而這段自1910年至1915年間的「五年理番計畫」期間,如今也被定義為狹義的太魯閣戰爭,成為大多數人知悉的戰役史詩。
腳下踩著的東稜土地,便是當年「塔次基里線」的討伐路線,一路從石門山沿著東北的稜線下切塔次基里溪谷後,續沿溪東行抵托博闊溪匯流點,最後抵達卡拉寶與托博闊溪線會合。我們將走上這條歷史重道的前半段,直至屏風山岔路後自屏風登山口離去,後半段往卡拉寶的部分,或許就待隔日再訪了。

東稜之門
三角點一旁的路徑相當明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在陽光普照的高山草原上,可如此的愜意卻沒能維持多久—陡急的蜿蜒的小徑稍向南偏,隨後隱沒在叢生的箭竹海中。植被掩蓋的地面越來越傾斜,艱難的向前推進了一小段後終於察覺不妙,轉頭切上一旁的支稜高處,清楚明顯的路徑再現,隊伍回到正路上繼續前進。
鑽過比自己還高的箭竹,枝葉繁茂下隱藏著大大小小的落差,走起來有些礙事。穿出地被最茂密的區域,站在森林邊緣回頭望去,石門山的尖端已消失在視線之中,映著金光的乾爽草坡用最後的餘力照耀著正式踏上旅途的背影。
回望那最後的藍天和綠地,行程在開始不到1個小時,我們便將告別那動人的箭竹草原。
高聳的針葉林木遮蔽了藍天,健康生長的枝枒構築出協調的曲線,原始、自然的景致美得令人忍不住驚呼。遁入林蔭下的氣溫倍加涼爽,清晰泥土道路雖有些鬆軟,走起來卻很舒服。愜意的逡巡在山林的綠意間,前方的新生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卻也仍順利前行。幾乎是全然放空的走著,原以為不太明顯的路徑近來似乎被踩得頗為清楚,沿途也都有時密時疏的布條指引,走在優美的森林內、坡度對自己來說又毫無阻礙、甚至還因冷門的緣故而無人打擾,讓人打從心底的喜歡上這條路線。
翻過一段凹谷,繼續跟著稜線上稀疏的布條前進,隊伍卻不知不覺地朝著南方偏去。刺人的植被越來越多、地表的土石也開始鬆動,我們置身於林間的一片深綠斜坡上,前方看不出道路的痕跡。端詳著地圖好一會兒,推估方才是不小心沿著朝南的支稜下切了一小段路,然而此時的正路應繼續筆直地向東延伸才是。調頭改從一旁的斜坡硬切回東稜,我、Eating、和Yofu打頭陣,選擇了一片絆腳植被們較少的碎石坡開始之字形上切。
踩著自覺相當穩固的腳點,三人迅速的攀升,曲折的繞過令人退避三舍的咬人貓叢,很快便來到了靠近稜頂的位置。回頭看著下方的搖擺掙扎的新生,雖然以自己當今的能力來說,目前都仍相當輕鬆,可對於初嘗登山的他們來說,過然還是太過吃力了。
從平緩處看向下方掙扎的新生們,總覺得有些抱歉。
回到稜上,此處的稜線是較為狹窄的瘦稜,偶爾遇到不長眼的倒木橫越其中,還得低身下潛或縱身翻越。緊貼著稜線的邊緣行進,右側的山壁被挖空了一大片,細碎的砂石隨著踏步的震動窸窣落下。兩側的坡地再度趨於和緩,行進也再次變得輕鬆,方才的小插曲,全然不影響悠然自得的心情。腰繞的路徑沿著左側的山壁而過,我們比預期時間早了一些抵達2866小山頭,大伙決定在山頭後方的平緩處休息午餐。
「新生說從下切沒多久後就開始頭痛,現在狀況好像不太好。」
從頭到尾都走在最後一個的我,此時第一次從前方的嚮導口中,得知隊伍中那位喜愛拍照的學弟身體有些不適。坐在地上休息了好一會兒,只見仍輕鬆愉快的氣氛下,唯獨學弟低著頭,全然沒有動午餐一口。由於石門東稜的路線第一日全程都是下坡,暴露於高海拔的時間也較短,第一時間大家並不認為高山反應的影響會過於嚴重,也應該隨著時間推延與高度降低而逐漸改善,可此時明顯的頭痛與毫無食慾的症狀,才讓我們驚覺不妙。從醫藥箱裡給了學弟一顆丹木斯,可令人震驚的是,才吞下藥物不過10來分鐘,學弟已淅瀝嘩啦的吐了一大袋。從嘔吐的這一刻起,事件的嚴重性瞬間在腦內亮起刺眼的紅燈—他必須立刻下降高度。
恰巧前陣子剛從一路報導的網頁上,看到了使用登山杖將兩顆登山包疊在一起揹負的方法,此時二話不說,立刻叉起背包,由我、Eating、Yofu、和Carol輪流背下山。迅速起身,隊伍繼續順著稜線陡下,期望能儘早抵達海拔2000左右的營地。
歡快的氣氛逐漸減退,長長的人龍緩緩在林間起伏著,提著嘔吐袋,學弟艱辛的向前走著。路上我們止步休息了幾次,其中一次再度嘗試給予藥物後,依舊因胃部的緊縮而嘔了出來。放棄投藥的念頭,只得埋頭繼續前進,高度在一次次的踩踏中終於以所下降,少了肩上重擔的學弟越走越順,幾乎拆成前後兩群的大隊也慢慢匯聚。
人龍起伏在巨人背脊般的稜線上,忽高忽低、時快時慢。
迫降夜
不知不覺間,我們的行進速度已明顯落後於預定行程,又經過一小段暴露感不大的瘦稜,眾人闖進了一片林木環視的寬廣空地,視野末端兩顆直挺挺的高樹,與紀錄中描述的樣子如出一轍:歷經8個多小時、超過1,000公尺的陡下,傳聞中的門神樹終於到了。說來也是弔詭,門神樹這個在每份紀錄中反覆出現、幾乎被奉為圖中唯一確定地標的位置,其實不過就是兩顆再普通不過的樹幹,立在一片空地邊緣罷了,且如今的正路甚至還不是從中穿越。如此平凡無奇的地點,卻成為了接下來一連串意外中,最初的觸發點、以及後續事件中的重要節點。
此時高山症的學弟在增高的氣壓下,已經恢復到可以些微飲食、甚至與我們聊天、講講幹話的程度了,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眼看著自己與溪谷間越來越少的等高線,輕快地跟著前頭的腳步往稜線末端下切,路況卻似乎與預期的大不相同,如同阻撓著我們抓取那即將到手的舒適營地般百般刁難。
模糊的路徑到了僅剩約200米落差時消失無蹤,環顧四週仍是陡峭的寬廣坡面,當下的時間已逼近傍晚4點,急著想趕快切到溪底的幾人組成了探路小隊—由當時隊伍中狀況最好的我、Eating、Yofu、和Carol先行向前尋找路跡。斜坡下方不遠處是一片極為寬廣的平台,地表微微傾斜,但仍是一片相當舒坦的空地。往指北針上標示的方位尋去,那裡卻是整面極為陡峭的泥土斜坡,一階一階的平緩處之間有著相當的落差,卻是我們在這個方向找得到唯一「狀似」能夠下切的地方。
「我覺得我們是不是該先找地方迫降,明天再提前探路阿?」
回到隊伍中,開隊嚮導點出了那個我們最不想面對、卻也無從迴避的問題。
「畢竟現在也快4點半了,照這樣下去,有很高的機率需要在不確定的路徑上摸黑,感覺風險有點高。」
極為理性、合理的判斷,事後看來也是當下最為明智的決定。幾個班底聚在一起研擬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問題的癥結點:由於我和部分人在地圖上繪製的路線,是依據地圖產生器的航機描出來的,但另外一部份的人則是從其中一份紀錄中取得GPX檔,兩者在門神樹之後的走法並不一樣,目前所在的位置應該正是地圖產生器「舊路」航跡上的轉彎處。也難怪從門神樹開始的路況,就與紀錄上「明顯好走,且有清晰的布條指引」截然不同,可出於輕忽與對記錄的準備不足,導致多數人並未警覺,直到時間不夠、甚至路徑消失後才驚醒過來。此時的自己,永遠都想像不到這竟只是個開端,同樣的輕忽,將在接下來的4個小時內,險些讓我們付出相應的代價。
(待續...)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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