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6|閱讀時間 ‧ 約 48 分鐘

《The Soul Generator》第二章

第二章
  「醒˙來。」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我耳邊干擾著我的精神狀態,就像在黑暗當中被高空彈跳的迴力繩狠狠地抽回原本的高度,我還試圖著去記下一些腦中的線索,關於那些冰天雪地的工廠、高級的飯店還有想不起細節的秘密任務……那個叫……叫什麼來著?   「雷恩,說真的,你該醒來了,時間只剩35分鐘。」那個少女的聲音再度於我的耳邊揚起。   鬆軟的羽絨被枕、亮白色的陽光、溫和的鳥叫、薰衣草洗衣精的香氣……還有那個少女?   我嚇得立刻從床上坐立起來,疼痛的雙眼還看不清任何東西,全身肌肉仍在僵直狀態,光是這個奮起的動作都讓我的脊椎骨環環作響,但卻都比不上現階段我得面對的最大問題: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女孩走向門口、準備要離開房間:「不要再茫了,快點下樓吃早餐,我們都有工作得做。」   她關上門時發出了一陣不大不小的碰撞:恰好讓人無法藉題發揮、宣洩起床氣的那種音量,不管了,這不重要……我現在到底人在什麼地方?   環顧房間的四週簡約主義的擺設、北歐風格的家具還有四面海水藍塗漆的牆壁及天花板……我想起來了,這是上個月我自己動手漆的,不過卻很詭異……我不確定這段記憶到底是我回想起來的還是剛才才從我的腦中生長出來的。   一一確定方位,電腦在這裡,門口在那裡,床鋪、櫥櫃、浴室……浴室,我需要浴室;推開拉門,我打開洗臉台的照明燈,看見鏡中的自己總有點不協調的感覺,習慣上我似乎應該要再胖點、手臂應該再粗糙點、抬頭紋跟法令紋都應該再深一點……整體來說我應該再老一些,但我現在看起來就好像回到二十五、六歲左右一樣,還是說我真的只有二十五、六歲?這不是很簡單的問題嗎?為什麼我好像很難置信?好像我自認我的實際年齡應該是在39歲附近?   可是,每樣事物卻又如此理所當然,我不遲疑牙膏、牙刷還有毛巾的擺放位置,我也能輕易地從我的衣櫥內找到我想拿的那套襯衫、長褲跟黑襪。直到我走下樓梯我才知道有更棘手的謎題在廚房裡一面洗著平底鍋一面等著我:那個女孩,我到現在還是想不起她是誰。   也許是我下樓梯的腳步聲,當我人都還沒進到廚房她就先開口叮嚀著:「謝天謝地,你終於下來了,幸好你只用去了十分鐘……」   走入廚房,我看著餐桌上有一份煎得半熟的雙黃荷包蛋以及一杯巧克力牛奶,而那背對著我的女孩也剛在流理台洗完鍋子、正面轉向我和我對眼相望,我以為這會是一陣沒有盡頭而且又尷尬到極點的沉默,但她的眼神只有那麼輕輕一瞅,之後她挑起眉毛、歪點了一下頭指著桌上的煎蛋,她說:   「吃啊,雷恩,你還在等什麼?」   稍後,她擦乾她的雙手便表明要去客廳看電視而先行離開了餐桌。獨自留下的我則用不到30秒的時間吃完了荷包蛋、把巧克力牛奶一飲而盡,而且還順道把盤子、杯子跟餐具全都一起洗乾淨,我動作著急是因為我想要快點趕到客廳和她有多一點的接觸,這樣我就能夠多掌握一點情報來推估──想起──她是誰。   「這麼快?好吧,快點出門吧。」一見到我出現,她率性地關掉電視並且拎起她的側背包從沙發上站起、走向正門口穿好鞋子。   「是我要負責開車載著她去某個地方嗎?」才這麼想,我的注意力已經宛若習慣地牽動視線及手臂移向玄關的牆壁:一串鑰匙就這麼掛在木製的吊勾上,我取下鑰匙,半徑最大的那把大概就是這間房子正門的主控匙,另外還有一把則像是某個儲物櫃專用的鎖匙,因為匙尾包覆的黃色塑膠片上貼了一串號碼表示著「623」,除此以外就沒了,車鑰匙呢?   少女走得很快,我沒辦法多加推想,所以我趕緊出了家門,確定將大門上鎖以後,立刻又匆匆小跑步下了門階、趕上已經走在人行道的那個少女。她從容地向前走,看來我的確不必開車接送她去某個地方。過了約四個街區,她在路口停了下來,是要等搭公車的意思嗎?不過這裡並沒有任何站牌啊……少女左顧右盼一陣子之後,對著道路上的一台車子招手,我朝那方向望去,那是一台銀灰色的豐田(Toyota)房車,車子在我們身旁停下來之後,這個少女相當自動地打開後座車門擺身坐了進去,我在一旁觀察了半晌,這是要我跟坐進車裡的意思嗎?而且是副駕駛座?   「雷恩?快上車好嗎?」少女搖下車窗對我說,同時車裡另一名貌似女性的駕駛則對少女輕聲問:   「他是怎麼回事?」   少女轉過頭去:「他有點茫了,給他半天的時間他會好起來……我猜。」   駕駛:「至少他昨晚回家時還好好的……」   我全聽見了,所以車上的這個女人是昨天最後一個見過我的人嗎?雖然我很納悶,可是我最好快點上車;當我一進到車裡,駕駛便別過頭去盯著車窗外的照後鏡注意後方車輛、準備要回到主幹道上,趁這時候我從側面偷偷觀察那位女駕駛,她戴著新穎的冰藍色寬罩式墨鏡,一頭盤在頸後的深棕色長髮、皮膚淺褐、體型纖細,身穿一襲黑白上下裝配置的襯衫及長褲,但肩上的階章、方格紋的領結還有那頂直接掛在儀表板上折線簡潔的窄簷帽拼湊出了淺顯易懂的答案:她是個警官。   「所以,」開上道路後她的視線擺回了正前方,同時一邊對我說:「昨天晚上那樣喝對你來說太多了嗎?射手。」   「我猜大概是吧……女士。」   駕駛苦笑了出來:「『女士』?這也禮貌過頭了吧。」之後她把墨鏡的高度移到額頭上方,在注意前方交通狀況之餘看了我數眼:「你還好嗎?射手。你看起來很糟。」   坐在後座的少女插入我倆座位的中間補充:「我總覺得他今天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記憶好像都被洗掉了。」   駕駛語氣莞爾地說:「怎麼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就得跟他說對不起了,但也沒辦法,我上週整個禮拜裡面就只有昨天禮拜天有假,所以那是唯一一天我們兩個可以出門吃晚餐的時候。」   這個女駕駛的開口所談的句子越長,我對她聲音的熟悉感也就越漸增強,不只如此,還有她的表情、樣貌、手勢、身上的氣味……我試探性地這麼猜問她的名字:   「主教……我是說:妙華,是妳嗎?」   這個時候她故作輕鬆地彎曲手肘把頭拱在車窗前:「好極了,幸好你沒忘記我的名字,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但說真的,你今天真的有點奇怪,就像莉婕剛剛講的一樣。」   妙華……一旦確定她就是「妙華 “主教” 佳爾雯」我的心底就有一種難過的感覺悲從中來,好像……好像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她,雖然根據她剛剛的說法,我最後一次見到妙華也不過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但我有種錯覺:我至少有十年以上沒有見過妙華,而且我彷彿一直在期待他、找尋她。   同一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當妙華一談起「莉婕」這個名字,我的腦中也迅然浮起後座那個青少女的姓名:「莉婕˙歐本海默」。   妙華是我高中時代就認識的同學,現在人在西南區分局上班,而莉婕則是她很久以前在偵辦某起監護權案件中認養的小孩,不過由於工作忙碌的關係,莉婕目前是登記在我的戶籍底下,同時也住在我的家裡、由我倆一同扶養;路上的景物不斷地增加用來刺激我記憶的資訊量,無論是店家的招牌、路名或者妙華行駛的途徑,我終於想起這是送莉婕上學的路線,這剛好提醒我她今年13歲、七年級,除了有一點早熟而顯得人小鬼大,但整體來講她還蠻乖巧的……天啊,如果知道我在這個最討厭卻也是最重要的星期一清晨會失憶得這麼嚴重,那麼我昨晚跟妙華吃飯時我就不應該把各種冰茶(Ice Tea)點過一輪,我全部記起來了。   「東區第一中學」我想這裡就是莉婕下車的地方,妙華把車子停在轉角處好避免校門口壅塞的場面,所有的學生、家長還有校車都正往大門方向前進;拉起手煞車,妙華回頭親吻莉婕的臉頰並和她搭肩擁抱,莉婕開門下車,妙華還一邊叮嚀她:   「考試別太緊張,重要的是課程能否吸收就好。」   莉婕:「好,我知道。」   妙華:「再見,莉婕。」   莉婕:「再見!」   然而莉婕下車之後妙華卻不馬上開車,她反而用莫名奇妙又好奇的眼光看著我;我的眼睛也對著她看回去:   「怎麼了?」   「我知道了……」說完,她立刻解開安全帶俯身抱住我、給我一個像剛才她對莉婕所做的輕吻,妙華拍拍我的臉頰:「可以上班了嗎……老師?」   我是個老師?看來我太早安心了,我接收到的提示訊息還不夠多,妙華稱我為老師而且還繼續讓車子在此停留,那就代表我同樣也在莉婕上課的同一所中學裡教書,可是荒謬的是我竟想不起我教的究竟是哪一科。   「謝謝,那麼我要……進教室了。」強作鎮定地擠出一點微笑,我這樣對著妙華回答,然後我也打開了車門;但我心裡面卻安靜不下來,我只期望我教的不是數學。   關門前,妙華通知我:「射手,晚上我簽查案,所以說不定可以回家跟你們一起吃,可是下午你必須先自己接莉婕回家,晚餐則由我負責在路上包外賣。公平嗎?」   「嗯,」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那就晚上見了。」妙華戴回她的寬罩式墨鏡,隨即在來回檢視車數流量後,從容地迴轉、掉頭駛往另一個方向。   我則被留在原地,莉婕也早就走了。「不要是數學、不要是數學、千萬不要是數學……」我喃喃自語不停祈禱,至於為什麼這麼排斥數學也只是本能地討厭這學科,我想不出一個解釋。   走進校門、找到教務大樓、步上那扇形層遞的階梯,這就跟搭乘侏儸紀公園(Jurassic Park,1993)的遊園車一樣刺激,我還不曉得在那道偌大的木門以及電擊網後面正有什麼等著把我生吞活剝,「千萬別是數學課。」我對自己說……路上遇到的學生有些會向我打招呼,如果他們不是叫我「雷恩先生」就是叫我「射手」,以正常的邏輯推算:那些直呼我外號「射手」的同學應該極有很高的可能就是我的任課學生,我大可向他們問出更多的情報,至少有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他們能夠馬上幫我弄清:我的職業科目。   不過線索也不是完全沒有,和大門主控匙掛在一起的另一把保管箱門鑰:我發現它能夠開啟什麼了,教師專用的置物間各櫃編號都是三位數,所以另一把鑰匙說不定能夠順利打開;我依循著這樣基本上沒有任何水準的推理找到了相對應的第623號置物櫃,稍微嘗試一下這支鑰匙的功能,「咑喀」……它打開了;置物櫃裡面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筆記,按照字跡辨識應該是我親自所作,而且這些筆記都照著年代和國籍來做區隔……
  歷史老師……我是一個歷史老師?
  我趕緊回到辦公室,慶幸的是當每個同事向我打招呼的時候他們沒有跟我多攀談,我也免得露出奇怪的模樣;進到歷史科分區,我靠著名牌找到我的隔間,隨手翻弄一下桌上的記事本,我就看見了我自己在上週五所做的備課紀錄,今天是星期一,所以我得到等一下十點才會有第一堂課,班級是高中部的二班,進度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本土」,我納悶著這個題目我熟悉嗎?是否只要等到我一面臨情況那些知識就會從我的腦中自動冒出來?我將我現在的狀態比擬成數位攝影機突然從暗處轉到明亮處時,鏡頭和感光元件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和調整才能讓過曝成亮白的影像恢復成該有的正常色調,基於某個原因──假設是昨天的那輪酒──我的記憶一下被洗白了,所以我需要觸發更多的事件才能浮現原來的認知值,我絕對不會是根本性的失憶,畢竟今天一路上有很多動作都是經由我的直覺反應來成功牽引我前進。   我得……我可能需要吃點藥,不知道保健室能不能給我一點建議,就算是諮詢師也好,他們應該也有處方資格,是吧?於是我照著塑膠桌墊的各處室號碼撥了一通內線到保健室,不過一會兒就有人接起:   「您好,這裡是保健室。」   「您好,我是教歷史科的洛迪˙雷恩。」   執起話筒的女士回應:「好的,雷恩老師,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有學生貧血?」   「不,謝天謝地不是學生的事,只是我有一點……我今天狀況似乎不太好,但是我不想請假,我可以……?妳知道嗎?」   一陣短暫的安靜,她八成正在納悶,我也曉得我的話根本講得不清不楚;稍後對方告訴我:「好──吧──不過我想我最好當面看看你的情況才能想出幫助你的辦法。」   「謝謝,那麼我現在就準備出門去保健室一趟。」   掛斷室內線,我將可能用得上的課本和講義全帶著,儘管離十點上課還有兩個鐘頭,不過我準備一諮詢完就算時間都還沒到我也不想回辦公室裡面了,去餐廳、自習室乃至操場後面學生喜歡躲起來偷偷抽菸的秘密基地都好……最後那是我自己瞎扯的,我只是有感應那些孩子可能這麼做……還是說他們真的都那麼做?   快步橫越整條長廊,第一堂課已經開始,關上每扇門,這排拱道狀的走廊使我急促的腳步跟打蠟的塑膠地板間反覆發出尖銳的摩擦聲;這已經是一間老學校了,可以看得出來上個世紀的歷史在它的硬體設施上留下多少痕跡,例如三個世代流行的建築樣式:木製、保守的水泥以及視覺上極不舒適的現代藝術擺置,同時還有針對大戰時代強化的鑲磚跟鐵柵,那些石塊上依舊留存著尚未修補的大小彈孔,偶爾在某些轉角,我會覺得這個地方的防空洞或醫院性質比學校該有的氛圍還要沉重;一到保健室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那裡有感應式的電子門,如果有必要,我發現裡面還有能夠分離出來以方便消毒的隔間簾幕,進入保健室後,乾淨的床位打理得就像旅館的單人房一樣整齊:三星級的,不過已經足夠,我還沒提到那些生命監控裝置,除了子電腦之外,它們都可以從櫃檯總機上的大型觸碰式液晶螢幕進行遙控,弄得跟真的醫院一樣。   電動門剛自己開啟,裡面就傳出了聲音:「雷恩老師,我在後面。」這聲音就是剛才接電話的那位女士。   我走進去之後發現她在約談室內操作咖啡機。我問候她:「早安?」   「讓一個早上不太順遂的人道早安,我覺得對我來講好像失職了一點……」她提起咖啡壺:「開玩笑的。喝咖啡嗎?」   「好啊……反正不會更糟了。不要糖,不過奶精越多越好。」   「先坐下再說吧。」   我依指示坐在沙發上;那位諮詢師轉過身來將咖啡遞給我時,我看見了她的識別牌,她的名字是「艾倫˙莎維琪」。這就奇怪了,儘管有失憶的前提,我很肯定自己沒有任何到過保健室的印象,可是「艾倫˙莎維琪」這名字對我而言卻又存在著一種難以解釋的熟悉感,不只如此,她的黑髮、碧眼、東歐民族的五官我都似曾相識。   莎維琪醫師倚在咖啡桌旁:「通常我得等到九點才會正式看診,不過既然保健室平常就很少人會來,而你又相當意外地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這裡的話,所以我就當作你是來陪我聊天吧。」   「謝謝。」   莎維琪醫師:「你是『洛迪˙雷恩』,我還沒記錯吧?你應該是第一次來保健室?」   「我猜我的確是。」   莎維琪:「一般學生有事情找我諮詢的話他們會叫我『莎維琪醫師』,但為了弱化這層過度禮貌帶來的不良效果,我會希望他們直接叫我『艾倫』就好,這樣對於面談會比較有效率。」她將胸前口袋的眼鏡翻出來戴上:「好吧,雷恩老師……」   「『射手』就好,」我打斷她的話:「艾倫,我以前在射擊隊待過,所以我有個外號叫做『射手』。」   艾倫:「很好,射手。那麼……說說看吧,你是哪裡有問題?忘記隔天是禮拜一結果還在前一天大喝特喝、現在頭痛得很?」   「有那麼明顯……我意思是:我以為是這樣的,不過整體而言又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艾倫將手臂交叉拱在胸前,喝下一口咖啡:「嗯哼,請繼續。」   「有沒有一種可能……假設一個人做了一個相當逼真的夢,結果當他醒來時,他的知覺會被混淆,原本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生會頓時間也會變得陌生,甚至幾乎快要徹底失憶。」   艾倫:「就心理學上針對夢境的研究一直是人類知識最大的迷霧,即便有反應心理或者象徵解讀法,人的潛意識依舊難以捉摸;所以……怎麼不無可能呢?只是當夢境的感受程度足以壓迫正常的認知功能的時候就顯得有點嚴重了,射手,你覺得你的狀況如何呢?」   「今天清晨醒來,我總感覺到我完全不認得這個環境,雖然後續我可以透過別人的反應或者一些蛛絲馬跡來慢慢恢復我的習慣,但那些記憶就像只有我在需要用上它們的時候它們才會突然地……自動從我的腦海裡長出來。」我補充道:「根據一些紀錄推估,我昨晚睡前有喝一點酒,不過這絕對不像宿醉會有的副作用,並不是我自己的藉口。」   「我明白。」艾倫喝了一口咖啡:「但這跟你剛才提到的『夢境』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太確定……就是,」我雙手手掌來回捂住臉部、梳揉著頭髮:「在我變成這個樣子前,我依稀記得我還做過一個夢,雖然細節我也同樣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不過整體來講非常地真實,我可以感受得到飢餓、疼痛、冰冷,我亦能夠聞得到空氣的味道,連吃進嘴巴裡的食物都能分辨得出口味;我約略知道通常做夢的時候只會遭遇單一事件,可是,我彷彿已經在裡面過了好幾天……聽著,艾倫,我知道要別人聽自己談論自己的夢是很無聊的一件事……」   艾倫:「不一定,而且從諮詢師的角度看來,我也不單純只是陪你聊天而已,我已經在蒐集情報進行問診的動作。請繼續吧,射手,你剛說到你不是只遭遇單一事件。」   「好吧。」我回到話題上:「我……不太像是只在那夢境的世界裡過了好幾天,好像……我整整39年的人生全都在那個世界裡度過。」   艾倫:「你說你有39歲了?」   「不,若依照目前在此和你進行談話的這個『我』看來,我大約只有27歲左右,可是有些時間上的尷尬落差……這麼說好了,如果人曉得自己究竟是身處夢境還是現實最大的分野就是:當我每天醒來時,我的日常生活能夠延續我在入睡前的劇情,那麼連戲與否就是我們唯一識別的標準,對吧?既然連觸覺、嗅覺、味覺等等在兩個世界裡都還能夠發揮它們應有的功能,那麼大概就剩下了連戲這個判斷方法了。」   艾倫:「你想告訴我你在夢境的世界中也出現了你所謂的連戲現象了嗎?」   「對,而且整整39年,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去認真回想,說不定我真的能夠說出我在那39年裡的每一天都做出了什麼,這種龐大的資訊量就算用妄想來解釋好像也難以說服;但,現在問題又來了,艾倫,倘使以妳現在的生活當作現實的基準,妳今晚結束工作、上床睡覺,結果隔天醒來時卻開啟了另一個全新的生活,要是那個世界在妳往後入睡都再也不會消失,它就會取代妳原來的現實世界,成為另一個妳不得不承認的獨立事實……」   艾倫:「至於新世界原本就存在的證據呢?」   我抿抿嘴:「就像我說的:它們正在長出來。」   艾倫笑了一下:「很有趣的案子……」她的舌頭弄鼓了臉皮,表露出他在認真思考的模樣;艾倫:「先回到你的夢吧,多提供我一點具體事項,或許我可以從你的衛星資訊裡推論出一點你的心理傾向。」   「我最後記得的是……我是個戰地記者,不過我大概退休了,改而在一座港口邊的漁貨集散場工作,突然之間有一個年紀老邁的科學家邀請我到他的太空實驗室去洽談一份新的任務,那個太空站無比巨大,光是太陽帆就跟艾菲爾鐵塔(Eiffel Tower)一樣高闊;順道一提,『太陽帆』是一種輕薄的復合化學纖維,可以用來發電;而在那座太空站裡還有好幾個密閉生態圈,包括稻田、果樹、沼澤等等;有一件相當有趣的事情我記得相當清楚:那個科學家邀請我吃的晚餐是濃縮的快樂兒童餐膠囊,很詭異對吧?然後他交付給我一份工作,他說他在多年前逃離戰場時和她的妻女走散,所以他希望我能夠替他回到舊前線去找出兩人的下落,我理所當然地就答應了,不知道理由是什麼,等到我整理好我所有的行囊時,外頭天色突然變得一片昏暗……我完全沒有眨眼,身旁的那些顏色、光線瞬間被抽向遙遠的天空,好比一個吸塵器,它並沒有吸走整座城市,而是單純地……很抽象,那個吸力源只抽走了它們的形色,連地心引力也被抓走,留下的就是一團黑暗,我反而朝著吸取的相反方向水掉落:水平地……下一秒鐘,我人已在我現在家裡的床上,我那13歲的養女就站在我的床邊喚醒我,但我於第一時間根本就不認識她;接下來就是我從自家來到學校的過程。差不多就是這樣吧……對,我想大概全部就這樣了。」   艾倫:「從幾個基本的線索出發,你應該受困於某種病痛當中,不一定是生理方面的,不過你又渴望透過工作來讓你自己能夠恢復正常,在低執行力的狀況下你所等待的就是一個能給予機會的絕佳時機;至於那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一的目的,就是你不想讓某個身旁重要的人物對你失望、你不想要失去對方。」   「我……聽不大出……這當中的關聯,對不起。」   「夢境通常只是在反應潛意識,而我個人認為『潛意識』這個字眼代表的原始意圖、負面情緒總是最準確的,透過一些統計的總結,人們可以從夢的情節來整理出一個提醒自己注意的方向,姑且不論可信度,至少在生活上增加危機意識和積極態度都能造成正面的效率。射手,我覺得你在擔心著某個人,這是一個關鍵。」喝了幾口咖啡,艾倫又說:   「至於暫時性失憶和近似錯覺的現象……我得向你坦承:這方面我非常難以給你任何建設性的意見,畢竟我們的對話還沒長到讓我足以替你建立完整的情緒地圖,你的情況比我想像中的稍微複雜許多,不過要說有什麼不必過度在意的理由,那就是你也說了:你相對的新記憶正在長回來。也許我們可以過個幾天觀察看看,要是沒有好轉,我們再來想辦法。」   「好極,」我也一口氣將杯子裡的咖啡喝光:「我想妳是對的。」   艾倫二度提起咖啡壺告知我一件事情:「射手……你忘了加奶精了。」 「該死……」我看著桌上的三顆奶油球,然後又看看艾倫的咖啡壺:「我可以再多喝一杯嗎?」
  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記憶還剩多少?肯定不多,它會像其他資訊一樣從我的腦袋裡長出來嗎?如果會的話我希望它快一點,因為我現在的腳步已經來到了即將上課的二班教室前,讓我在開門之際感受到一點奇蹟吧。   「各位早安,」我對著台下的學生說:「我知道這堂課我們得談談第一次世界大戰,同時又因為主戰場就發生在歐洲本土,所以基本上也簡稱『歐戰』;如果有人是蒸汽龐克(Steam Punk)的愛好者,那麼大概就知道我所談的是一個最浪漫的時代,這歸功於坦克、飛機以及大海軍主義的背景;但整體而言世人對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不甚熟稔,即便它爆發於二十世紀初但我們並不將它視為二十世紀的現代戰爭之一,它是一連串早該在十九世紀末就引爆了連環地雷,至於爆發原因都是一些落伍的老問題:帝國主義、殖民地糾紛等等,以『國家』為單位的會員們開始組織幫派,你在蔬果攤前面開槍打死我老爸,那麼我就約你到餐廳談判、中途進廁所拿出藏在馬桶水槽裡的手槍作掉你……」   「就像《教父》(The Godfather,1972?」課桌間一名男同學笑著說。   「沒錯,只不過唯一的差別在於它徹底升級了『街頭戰爭』這字眼所能達到的最大程度表現,任何一種幫派火拼擺在真正的戰爭面前都只是學齡前幼兒等級的遊戲,」我放慢了我說話的速度並且壓低語氣:「你家的公寓、每天經過的街口、和同學約會的電影院或百貨公司……一概沒有差別,它們全部都會被爆炸掃平,原理很簡單:如果你有以國家為名的戰爭機器為你提供數量可觀的炸彈,那麼『藏槍』就顯得太小孩子氣了,他們剷平你原本放眼望去會被大樓擋住的市中心,把你祖母用心經營的花園用鏟子挖開、圍上鐵絲網來當作通行用的壕溝,你家的冰箱跟微波爐則是他們的掩體之一,玩線上遊戲不可或缺的電腦也會被他們改造成戰地公廁;然後你會打開收音機──假設你還幸運到能夠擁有一臺收音機──試圖打聽鄉下地區的情況是否較好一些,不管你守在那裡多久,你永遠都只聽得到雜訊,最後你在認知上只有兩種選擇,一:說服自己『沒有新聞就是好新聞』;二:接受『全世界都已淪陷』這樣的事實……」   我暫時停了下來,整個教室徹底陷入沉默,連一絲學生私下嘻笑打鬧的聲音都沒有,這般青少年們眼神直凜凜地盯著我,有的還下顎微張,表情駭然而不可置信;剛才那番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它不太像先前那些突然冒出的資訊,反而像是我在陳述我的長期經驗。   「射手?」一位女學生開口對我說:「你今天還好嗎?」
  不,我應該不太好。
  「我想我還可以,謝謝問起。」快點改變話題:「好吧,雖然很討厭,不過我們還是先把一些制式的數據全部說明過一次,然後我們就能來執行一下歷史應用題……真無聊,看,我一不小心就說出來了……」   這時候才有不少學生發出竊笑,氣氛恢復成和緩的授課溫度。   一切都很順利,午餐時間當我坐在校內的公共餐廳吃著即售的咖哩飯,還有幾個學生抱著自家準備的餐盒來跟我聊聊戰間期的因果轉換,直到二戰的以降我才變得足以熟悉到對各項細節侃侃而談,我對學生這麼坦承著:   「我對一次世界大戰實在太陌生,不知道我若能回到那個年代去進行採訪會是什麼光景。」   到了下午即便是滿堂的課表,我的教學受惠上午的經驗而顯得順利許多;一天過去,我回到辦公室內按照著自己前訂的規則將備課筆記補足到今天的進度,要離開時,那個早上就分手的小女孩莉婕已出現在歷史科辦公室門前對著我揮手,根據妙華所交待的事項,下午我得自己帶著莉婕回家。   那些搭公車和認路的工作都只不過是一些瑣事,無來由地,我滿心期待著在回到家之後能夠早點看見妙華回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餐;接近七點,我和莉婕已經佈置好餐桌,她在上網,而我則是在客廳裡收看電視,突然間家用電話響起,「我來接!」離電話最近的莉婕挪動她的坐姿用腳勾起了話筒,低調地回應幾聲,莉婕掛掉電話告訴我:   「射手,妙華剛剛說她辦公室裡面有人督勤,所以可能沒有辦法回來跟我們吃飯了,叫我們自己先吃。」   失望之餘,我抓著頭髮:「好吧……那麼妳想吃什麼?」我走向她、接過她手上的電話。   莉婕:「披薩?妙華本來要打算外帶買大送大的。」   「沒問題,那就吃披薩。」才剛決定、我的大拇指還沒按下手機上的任何一個數字鍵,大門的門鈴就響了;我與莉婕對眼相看:「真快,我都還沒撥號……」   我納悶著我平時會有任何訪客嗎?我一面懷疑著一面走向門口,我用中等的音量喊著:「誰啊?」   對方沒回應,於是我只好抓著擺在玄關的雨傘當作武器倚在門旁,扣著門鏈地把大門打開一點縫隙:「說話。」   門外那人一手捧著兩個白色的扁平紙盒,另一手還抱著一個巨大的褐色紙袋,對方側過身來我才發現那是妙華。   「嗒咑!嚇一跳,對吧?」妙華開玩笑地對我打招呼。   我趕緊打開門幫妙華接過手上較重的那個紙袋,莉婕一知道前門的人是妙華她也開心地跑過來幫妙華接過另外那兩個紙盒,聞聞紙盒飄出來的香味,莉婕興奮道:   「主教!妳買了披薩!」   妙華帶著笑容關上門;我問她:「不是才剛打了電話說督勤?」   妙華:「開玩笑的,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說沒辦法回來吃飯的話,你們兩個人會怎麼辦,所以剛才我一直在門外偷聽,結果你們還是一樣要吃披薩。」她對於突然空出來的雙手感到有些不自在,幾番搓揉之後,她主動再從我剛剛接手的紙袋內拿出一瓶可樂:「我想我還是幫忙拿點東西好了。」   「謝謝。」   晚餐時間我們之間瀰漫著一股莫名好笑的氣氛。為了打開話匣子,妙華問著莉婕:   「考試還順利嗎?」   「很棒。」莉婕回答完也丟了另一個問題給我:「射手你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然後輪到我問妙華:「今天在分局裡刺激嗎?」   「和平,希望每天都這麼安穩就好了。」妙華說。   過了一陣子莉婕笑了出來:「等等,我們一定要這樣子講話嗎?你們兩個好奇怪。」   就像一家人一樣,吃到一半我看著眼前如此和諧的這一幕,我居然無法控制地流下淚來,一時間還嚇到了妙華跟莉婕。   妙華驚訝問:「怎麼了?射手,你沒事吧?」   我面露微笑把眼淚擦掉,口中喃喃地敷衍著:「沒事,我很好……」這是實話,我覺得我是喜極而泣,情緒上,我彷若有一股龐大的遺憾轉眼間就被補足、填滿:這樣的家族感,那裡的空虛和眼前的滿足,我不知道哪一邊的感受是原本就存在,而哪邊又是直到現在才冒出來。   我們很快就吃完了晚餐,剩餘的部份用保鮮盒包裝起來,明早微波後可以再當早餐;妙華說她的查案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她必須盡快再回到分局裡,緊接在十點開始的擴大臨檢前,他們還有勤前教育必須出席。收拾完廚餘、垃圾,莉婕得回到房間做功課,妙華則是直接在客廳公用的浴室裡做最低程度的簡單盥洗,只是洗洗頭、臉、手,所以她就沒關門了,因此我便在門外直看著她,最後妙華在用毛巾揉完她的長髮、準備改用吹風機吹乾她的長髮時,她終於發現了我在一旁看著她,妙華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幹嘛啦?」   我走進浴室,攤開雙臂將妙華緊緊抱住,接著捧住她的臉頰、撥開她黏在額間的溼髮,我看得出來妙華很緊張,她的表情就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儘管我也一樣緊張,但我必須主動一點,手掌輕輕闔上妙華的雙眼,她急促卻力保安靜的喘息不斷把空氣吹到我的臉上,我低下頭去直至我碰觸到她的雙唇,幾秒後妙華終於開始放鬆,她那相對於我纖細太多的手臂慢慢地滑上我的肩膀,而且她也逐漸主動地踮起腳尖……   「不對……」妙華下顎後縮、與我分開;她一下雙手插腰,一下用門牙細吮著大拇指的指甲,不管她做什麼,她都不敢正眼看我。   「對不起。」   妙華阻止我向他道歉:「不,洛迪,我不是這意思,只是突然之間……時間有點不合適。」   「時間……好。不過,我是認真想跟妳談談這件事,」很意外地,我自己都覺得我自己的表現相當冷靜:「也許在妳下班以後?可以嗎?」   妙華:「我臨檢完包括撤收和檢討,如果還要回到家裡,可能都要過凌晨兩點了,你知道如果我有這種班的話,我一向都會睡在分局的女警宿舍……」   「不,我會等,我會在客廳等到妳下班回家為止,不管是到兩點還是三點,我會在這裡等。」   妙華開始傻笑:「好吧……洛迪,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她舉起吹風機:「不好意思,我現在……可以?」   我點點頭、離開了那間公用浴室;稍後我便回到了客廳繼續看著電視。妙華吹好頭髮後她從浴室走出來、熟練地不靠鏡子就將自己的頭髮重新盤定在頸部後方,另外紥好她的襯衫、打好她的領結,妙華搓揉雙手向我招呼:   「好,射手,那麼我要出門囉。」那害羞的感覺簡直就是一個躲在警察制服底下的處女。   我看著她:「路上小心。」   稍晚一點,莉婕的功課做完了,她又從二樓下來客廳,用了一下電腦、看了一下電視,莫約十一點半,她又準備要回到自己的房間刷牙、洗臉,然後上床睡覺。我卻很怕自己睡著,萬一我睡著之後我的記憶又重新被洗掉的話,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怎麼辦;不過我的生理時鐘大概也在支持我這麼做,儘管一大早就起床,我到現在都還不感覺疲憊。   於是上網登入我的個人網頁,然後把命名為「大學時代」的相簿再次打開瀏覽,有點懷念,看著我、妙華還有另一位同是高中時代便認識至今的好友「美智子」……   等等,美智子呢?我來回查閱著大學四年每一個紀念事件的相簿卻始終沒發現到美智子的影子,然後我又回到另一本「高中時代」的相簿,搜尋結果依舊如往,彷彿她從來就不曾存在。   不可能的,關於美智子的一切印象不可能又是另外一個混淆的記憶,我甚至能夠背出她的行動電話號碼以及她的秘密電子信箱,對……就這麼辦,一想起還有這個驗證法,我立刻拿起家用的無線電話撥下美智子的號碼,奇怪……電話那頭傳來的只有系統中心的電腦語音,那陣毫無感情的女聲彷彿是在嘲笑我一般,它不斷重複著「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這種語音。
  廢話,我當然會查明!
  掛掉電話,我手指的工作回到了電腦鍵盤上,逐字輸入她的秘密電子信箱後,我開始編寫我給她的簡端訊息:   「美智子,這是洛迪 “射手” 雷恩,我急需和妳連絡,請盡速回信。」   按下傳送鈕,動畫顯示郵件已順利繼出,急忙的恐慌過後,這時我才感到稍微得到一點冷卻……然而不到兩分鐘,收件匣立刻通知我有一封未讀的新訊息!離開寄件視窗,我轉換到收件區,結果那竟然只是系統反饋的通知書:我剛才寄給美智子的那封信傳送失敗了,原因是收件人地址錯誤或不存在。   怎麼搞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網路上搜尋著美智子的下落,因為這很有可能證明我今天一整天下來的困擾不是單純的個人幻想,我熟知美智子的上班地點、個人網頁、戶籍地地址等等,但不管我從哪個方向下手,最後顯示的資料都跟我記憶中的完全不符。   「難道我是瘋了不成嗎?!」走到後院的儲藏間裡,我點起一根菸後嘀咕道。   如果是我瘋了,那麼對於美智子的設定也未免太過分鉅細靡遺了吧……看著手錶:離妙華下班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就快了,我得當面和她確認這些事情。   凌晨兩點二十分左右,前門的機械鎖傳來了轉動的聲音,不一會兒,妙華的身影被路燈的光線投射在室內的牆壁上,她撥弄頭髮,帶著小心翼翼的語氣輕喚:   「射手?」   這時我才打開廚房的燈,對她發出一點回應:「我在這裡。」   妙華稍做整理,她脫掉鞋子、放好鑰匙並把大門關上,口中喃喃抱怨地往廚房的方向走過來:「真是的,射手,既然還醒著,幹嘛不開燈呢?」   「對不起。」   妙華被我乾脆的道歉又嚇了一跳:「呃……怎麼會突然這麼輕易地就認錯?」   「主教,我今天一整天都覺得渾身不對勁。」首先是美智子的事,我問:「妳還記得高中跟大學時代的事情嗎?」   美智子放下頭髮、躺開制服的衣領,她從冰箱內翻出了大瓶的牛奶直接朝著喉嚨灌入,等她喝完了以後她一邊深呼吸一邊擦掉上嘴唇的牛奶瓶印:「這不是廢話嗎?要回憶當年的事情我們都還嫌太年輕了。」   「那麼妳記不記得『美智子』呢?高中跟大學都跟我們在一起,之前在保險公司當評估員,現在應該自己開了一間咖啡廳的……有印象嗎?」   美智子皺著眉頭,光是看到這個肢體語言我就知道答案不妙;她抿著嘴:「有這個人嗎?」   又是一份妄想……嗎?
  看著我趴在桌面上露出苦惱的模樣,美智子拉開餐桌的椅子與我鄰近而坐:「怎麼了?雷恩……你真的還好嗎?」   也許「記憶偵探」的遊戲到此宣布告一段落了,這只是我針對不到24小時的幻想所做出的執著行為,光是「記憶錯亂」的話,整件事情解釋起來應該會方便上許多。那麼,我猜我還是趕緊回到正題上吧。   「主教……妙華,這幾年來,我一直納悶著一件事情,為什麼我們兩個沒有在一起呢?」   一提起這件事情,她便開始不好意思了起來,揉揉頸椎、挑弄著自己的長髮:「唉咿……你這樣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們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嗎?」   「也許吧,但我總覺得我應該多照顧妳一點,因為妳的工作、妳的家庭狀況……」   「哈!你這也太大男人了吧!」妙華面露生硬的微笑,然後將雙腳抬到了餐桌上平靠。   「也許吧,如果要我替我自己做精神分析,這大概也跟莉婕有關,一間房子裡,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加上一個小孩,妳會聯想到什麼?」   妙華緩緩點著頭:「一個家庭。」但她赫然別過眼神並咬著指甲:「然後呢?這不能代表什麼啊,對吧?」   「我知道。所以『莉婕』只是一個藉口,實話就是:妙華˙佳爾雯,我喜歡妳很久了,我不知道過去到底出了什麼樣的差錯、一直沒讓妳知道,也許是因為我過份膽小,害怕萬一我告訴妳之後我們便會輕易打破原本最底交往的朋友關係,這是我最珍惜的。」   我竟然說出來了。   妙華:「那麼現在呢?為什麼要跟我說?」   「我很難解釋。妳應該還不難忘記我今天一整天表現都很奇怪,其實我就好像有兩份人生的記憶在我腦海裡盤旋,我分不出哪邊才是真的;不過即使是在另一份記憶中,我仍舊感覺到了妳的存在,然後……我隱隱約約地認為我對於妳似乎存在著巨大而沉重的愧疚,在這份自白面前,要我去定義那份感情是出自於什麼意圖,很單純地,我覺得那就是愛:我一定很喜歡妳;回到這邊的現實面,即便我的生活往後又變得正常,在今天異變的這個小插曲我想正是我人生的轉捩點:我應該告訴妳,因為我不希望妳有遺憾,如果讓妳困擾了……請原諒我一廂情願地這麼認為,我想……總比當我永遠再也沒有機會對妳說的情況好多了。」   妙華聽完這番話沉默許久,她假裝要壓壓太陽穴而藉機擦掉眼淚,也用力吸氣好延緩漸漸嚴重的鼻塞,可是她終究笑了出來,她擺頭正眼看著我:   「你這王八蛋,你憑哪一點知道我現在沒有其他人追?萬一我早就有暗戀的人呢?你這混帳,你也太自大了吧。」   「那樣也沒關係。重點是我喜歡妳……」我簡直像極了一個只會反射直接答案的機器人。   妙華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她離開她的座椅、靜靜走向我;我閉起雙眼,不做其他奢望。   妙華的臉頰湊到我的鼻尖、主動地深吻我,不只如此,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心跳和喘氣都在加速,但這跟在浴室那時的毫無準備完全不一樣,她甚至還主動地要跨坐在我的腿上、解開我領口的鈕扣,最後妙華牽起我的右手由她的前腹開始撫摸,緩緩上托至她的胸部,她那身原本熨燙得有些生硬的女警制服正因為她的體熱和汗水慢慢變得濕軟,等到妙華自己再用另一隻手解下她那副前扣型的胸罩,順著妙華的引導,捧住她左胸的我感覺到了那女人乳房的柔嫩。   我不是屹立千年始終無所動搖的佛陀雕像,我知道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會做的那件事,既然我倆年紀相仿而且也都未婚,那麼我沒理由放手讓一個女孩子全盤做到這種地步。   抱住妙華纖細的腰與膝關節,我將她躺置在餐桌上;妙華因為拿不定究竟是要先脫衣服還是繼續跟我接吻而再次笑了出來,於是我相當具有默契地幫她負責解開制服的工作,這樣她就能夠不用改變姿勢、專心維持著親嘴這動作。   「等等、等等……」妙華立刻坐立起來,她壓著額頭暫且把我推開。   「怎麼了?妳頭很痛?」   「不是,我這時候才想到:我是第一次做……你知道……這種事情,所以我很怕我表現得很奇怪。」   看著妙華暫時恢復冷靜居然是顧慮這樣的問題,我動手梳開她的亂髮:「坦白說我也是第一次,所以我不知道怎樣的表現才算正常或奇怪。」   妙華好像在自我安撫一般點點頭:「那就好,我想我們兩個這樣應該算是扯平了。」她雙手環過我的頸肩:「別管了,繼續、繼續。」   為了避免吵醒正在二樓熟睡的莉婕,我倆盡其所能地壓低音量,所以只要出現一點我們意料之外的碰撞,我們都會嚇到暫時停止動作、仔細注意莉婕有沒有步出房門,因為如果我還是小孩子,我可不希望在半夜下樓找水喝的時候正巧督見父母正在辦那檔事,同時為了因應這種突發狀況,我跟妙華都只能維持著半裸的狀態;於是慢慢地,這整檔事看起來就像一場成人版的木頭人遊戲,我跟妙華都意識到自己彷彿是某則色情笑話的主角而尷尬地發出陣陣悶笑。
  不對,有事情發生了。
  眼前的光景──包含妙華在內──正在向我遠離,若要形容那看起來像什麼,大概就等同於電影拍攝某些鐘塔或長廊時那類推軌與伸縮鏡頭的特殊效果,但整間房子都在震動,原本站立的我這時竟感到重心正在改變,可是又有點不同……似乎只有我受到的引力被改變了,它旋轉了九十度,以至於我原本的站立姿勢在改變後將成為摔躺,我放手墜向後方,如果沒錯,那應該會是一面牆壁,距離也不算太遠,即便發生碰撞也不會受多麼嚴重的傷……   一個異盪的瞬間,我腦中有無數的數據必須盤算,直到我摔落的距離超乎我的預期:它遠遠超過了我對廚房空間的推估,我竟然就此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洞裡,而且還當著妙華的面前?   就算我死睜著眼,視界內的景色依舊應聲改變,氣味跟聲音也變了,這又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一塊羊毛毯蓋在我的身上,雙眼直盯的正上方則是支架與帷幕,四週瀰漫一股燒焦的氣味,不是塑膠或香料、紙類的悶燒,比較像是夏天午後的廚餘桶莫名著火的惡臭,搖晃的光與人影映在布幕上,那種照明方式好若老舊的煤氣燈,也許只是火把。   我在一座帳篷內。   隔著布簾有一陣不太清楚的廣播,我努力尋找那陣廣播裡可有我能夠辨識的關鍵字,彷彿演講人反覆提起「凱薩(Caesar)」,直到後來,一個陌生人掀開帳篷的門布對著我用中等音量喊:   「快起床,我們要出發了。」   短暫地一瞄,那個陌生人穿著一身青灰色的毛織軍服,我認出了那副裝扮,那是一次世界大戰的德國士兵,如果我還許要更多的細節去驗證他,我只需要再看看我自己:我也穿著同一陣營的制服,然後我的步槍、腰帶組、背包還有那頂錐狀頭盔就擺在我的床頭。   頓時間我弄清了我現在的身分和背景:我是德意志第二帝國(Deutsches Reich)的陸軍下士;地點不詳,也許就在歐陸本土;因此若回頭去對照我剛才聽到的廣播,他提到的並不是「凱薩」而是「皇帝(Kaiser)」,確切一點是德意志帝國(Deutsches Kaiserreich)的威廉二世(Wilhelm II von Deutschland)。   我到底是誰?我還是洛迪˙雷恩嗎?   穿好裝備,一步出帳篷我便陷入了擁擠的人潮,大批隊伍都在向前走,兩側還有數位軍官騎著戰馬疏導行進方向,抬頭一看,原來我們在一條巨大的隧道裡,而週遭唯一的照明就只有那些強弱不一的火光,於是在這地底下全面陷入了一片橘黃。   「嘿!夢見你的愛人了?」一個年輕人貿然拍了我肩膀一下。   當我回頭過去的時候,我先裝做跟他打招呼:「嘿……『延斯(Jens)』,」他的名字瞬間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這下方便很多:「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   延斯拖著蹣跚的步伐:「他們要派我們去做二次衝鋒,因為整個一營在那裡被消耗掉了,現在就輪到我們去送死。」   「所以……地點是哪裡?」   延斯開始莫名其妙地盯著我,可是這陣緊張一下就發生了轉折:「少來了,洛迪,是因為美女都不見的關係嗎?是因為你以為這裡到處都會有美女歡迎我們結果卻沒有而失望了嗎?」   「巴黎?這裡是巴黎?」   週圍的人一定聽見我和延斯的對話了,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地偷笑了出來。   光是延斯之前的小道消息對我而言幾乎已經可以被當作正式的任務簡報,行軍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座巨大的閘門口,全體接受命令就地蹲下,準備待命衝鋒。   等待期間,整個隧道潮濕而悶熱,腳底下都是爛泥,空氣中是那股死人燒焦的味道;騎著咖啡色戰馬的軍官們來回巡邏並且將照明用的火把和油燈一一熄滅,隧道終於陷入了原始的黑暗,伸手不見無止,當視覺失去功能,每個人的聽覺都開始變得敏銳起來,沒有人敢再發出聲音,一片靜默中只隱約聽見了身上裝備的碰撞、馬匹的濕喘、腳底下冒泡的爛泥還有閘門外的各類槍砲擊發;沒人知道什麼時候就得衝出去,自然也就不會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這兩件事情雖然有先後順序,但幾乎是那種買一送一地成綑商品,根本無從拒絕起。   軍官下達口令,這時全營的士兵們在黑暗中將步槍上膛;於隊形的陣列上我排行第三波,如果子彈打過來我還有兩次機會,這算是相當樂觀的想法了。   口令結束,哨音大吹,閘門終於正式開啟,我們全部的人就像發狂一般地直奔而出,同一時間各式各樣的火炮在昏暗的夜裡從前方對著我們壓射過來,排在我前頭的是三個約好在戰後要一起回家的年輕人,還沒留意,他們就被落下的砲彈擊中、當場分解成肉塊,我穿過如雨下的內臟,抽喘著那三個人瀰漫於空氣中的血霧和碎末,於是他們遂進到了我的肺裡、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穿過坡道之後是一大片平原,當然現在都已經被挖了密密麻麻的壕溝,鐵絲或柵欄等工事也被反覆的砲擊炸得亂七八糟,跳進坑道後,我躲在壕溝內平緩著快跑後的換氣,有那麼一分鐘我只是盯著天空,夜裡灰色的雲朵因為地面的火光而染成一片不祥的血紅,大量的環境噪音此起彼落,子彈的呼嘯、飛射的破片還有負傷的嘶吼,甚至是死亡的沉默,那同樣是一種聲音。   越來越多的同袍都成功的跳入隧道,我提著步槍選定了一個用來方便狙擊的低角坡,趴在坡上時儘管軍服上全沾滿的由血水攪和成的爛泥我也早已毫不在意,接下來我開始等待,忘記什麼是亢奮或恐懼,我在等待那些戴著扁盔的西方士兵偶爾探出頭來讓我能夠順利地打中他們幾槍,雖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射殺他們,畢竟我跟他們無冤無仇,就根本說來:我還搞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妙華也是假的嗎?她可是在我眼前活生生的這麼消失唉!   然而就算戰爭的推力催促著我只許開槍、毋許思考,我的瞄準其實很隨機,開槍也開得很隨機,每打完五發子彈便伸手再從皮套內抽出另一塊彈片壓入槍膛中;這樣的循環將持續到我打膩了、覺得是時候該轉移一下位子為止。   結果剛從坡道上壓低姿勢蹲退下來,一發迫擊炮就落在我的右前方,我整個人隨著爆風被炸射往壕溝的另一端,直至我撞上了土牆才停止飛行,那些受到爆炸解離的碎木板在瞬間也可成為殺人武器,它們插遍了我的胸口和肩膀,而我的臉上則是卡了一塊類似稜角石的東西,從我眼角的餘光看去,那是有一點粉紅色的物體,癱在地上的我顧不著痛楚,決定先將臉上的碎片摘下來,後來我才發現那好像是某個人的牙齒;原本以為碎片都還算小的、大概仍不太糟,結果我才發現那些傷口的分布面積過廣,我等同於一個漏血的蜂窩,於是要不了多久我就半跪在地上,冷汗直流,而且簡直就快要喘不過氣。   我右腳膝蓋以下的部分雖然還牽連著筋骨,可是它已經是一片血肉模糊。   一名士兵好心地彎下腰想要伸手把我拉起來,結果剎那之間,他就像臉部中了一記左勾拳一樣,以脊椎為軸旋轉了九十度之後悍然倒下,我爬過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那是一發擊中他下顎的流彈,如果打在臉皮上大概還能夠保留完整的形體,但現在他的左下顎脫落見骨,舌根被炸了出來,喉咽管也遭撕裂,整個脖子好比散開的吸管,鮮血噴灑得我全身都是。   「這個人沒救了。」當我做出這判斷的時候,其實對方還旋著他的眼球盯著我,彷彿是哀禱我別放棄他,可是就客觀事實而言,他已經死了,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重新提起我的槍,我搖搖晃晃地力圖移動,血不斷流失,光是起身都顯得困難,好不容易才剛要站起來,一個在地面上中彈的士兵仰身倒下來壓在我的肩膀上,那陣跌跤害我重創右膝,簡直就是二度傷害。   這時候我才意料起另一檔事,還是我記憶錯亂嗎?在我的印象中,熟讀的歷史課本載明著德意志帝國的下場,要是打從一開始我就被安排到非勝利者那方,那麼我豈仍有其他希望?   我繼續想起來,屬於這個世界的記憶開始長回來,我多麼想要回老家去,偕我的老婆一起前往巴伐利亞山上那個寧靜的湖邊小屋住上幾個禮拜,然後每天夜裡都和她纏面在火爐前做愛;我想要在我的女兒入睡前親吻她的額頭、承諾她在週末時會帶她進城逛逛百貨公司……   給我一個機會,我將彌補這些。   才剛這麼想著,天空降雨了,這場雨不只撲滅壕溝內木頭閘板的焚燒,同時也讓交戰兩邊的駁火冷卻了下來,風逐漸顯得強勁,這個時候一架奇異機體的炮衣被強風拂開,我以為那只是一座防空砲,沒想到它竟然有手有腳、宛若人形,閃電為我提供了得以更進一步確認的照明:這是一架強化外骨骼。   一架機器人?這就是我回老家的機會……   設法爬上了外骨骼的支架,推開駕駛座上的原駕駛,反正他已經是具沉殿殿的屍體,我單腳賣力跳動地站立起來、硬是要坐進外骨骼的駕駛艙內,檢查了一下面板:很好,雖然血跡遍佈、鐵銹也到處充斥,但指針顯示油料還算充足,能否發動引擎就得看一下運氣。我用力關起正面的防護裝甲,駕駛艙內現在一片黑暗,裡頭能夠聽到的聲音就是外頭的陣波雨打,每扳動一次電閘,引擎就發出如孱弱老驢一般的喘動聲,一次、兩次、六次、九次、十三次……彷彿是個宣判我根本不能成功的惡劣玩笑,我已失血過多、冷得可怕,這架機體的發動與否還是個未知數,能給我一點奇蹟嗎?   我沒法這麼快就死心,於是照樣反覆硬扳電閘,不斷催促著它強制發動,終於,一盞微光亮起,我隨即拗扭油門手把,引擎如同回火爆響了幾聲,排氣管應和地噴出柴油燃燒的黑煙,各個關節的齒輪開始互相咬合,真空管螢幕顯示我的啟動正常,於是我的這架機體它站起來了。   我想要跑起來,我不是第二帝國,我也不是英國、美國或法國,我只是一個想要靠著自己雙腳跑回家中的鄉巴佬,至少念過幾年書的我應該遠在家裡替村民們寫信、讀信或給小孩上點文學史籍好賺點生活費;而不是在這個人間地獄裡淋著滂沱大雨,這裡的罪惡無論來過幾場風暴的掃蕩都無法滌刷洗淨。   我化身這架機器人代替我跑,穿越火線,不受命令,我要回家。   直到最後我已忘了發生什麼事情,我只煩惱著兩檔事:「我太太睡了嗎?」、「我該帶些什麼東西給我女兒當禮物?」
  然後,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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