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這檔子事

年來話題鼎沸的年改問題，因為我是私校老師所以事不關己，改也改不 到我頭上，最多也只是隔岸觀火而已。私校教師的退休月給從1萬5的地板到2萬1的天花板，窄的連腰稈都挺不直，眼看著未來淪為下流老人的可能性愈來愈高了。其實，退休後的收入倒還是無所謂，縮衣節食摻點骨氣仍然可以下飯過日子。

今年十月參加大學同學的告別式，他是中部一所公立高中國文老師，一 日在教室倒下驟逝，身為一個老師，或許這才是最乾脆的退休方式，稱作壯烈也不為過；至於擾擾嚷嚷的年改這問題對於孤家寡人的他，瞬間什麼問題都不是了。在喧鬧的告別式場，緬懷禱告的生命禮儀之後，踽踽獨行在人潮車陣中，從承德路逛到三民路，徬徨的感覺襲來，無助感愈來愈深、問號 擔心也愈來愈多，還有多久退休？能撐到退休嗎？退休後還有多少時間可用？ 退了休，自己還有何用處，怎麼打發日子？這才是該認真的問題。

該有些個什 麼計畫的吧？ 開始設想退休話題大概是在40歲時候，偷偷參考前輩的計畫和做法：有人要踏遍三山五嶽，山巔水湄瀟灑一回，打卡了一拖拉庫的景點，始終還是那10 幾20個人來按讚，而且愈來愈少；也有人勵志地企圖攀登人生事業的第二個高峰，開個優雅個性的咖啡店，或採菊東籬的民宿夢或有機農場。若是有一天遇上門口擺了個「售」字的民宿，就別多問了，錢不花完誓不休，只求一償宿願；更多人想要熱血的終身學習，活到老學到老，插花、捏陶、攝影、蒔花、 種草⋯⋯，可成果塞滿客廳和樓梯間，塞到活人無路可逃；有些居家型的同事說含飴弄孫最好，就怕到時候兒女孫子嫌老，又怕小崽子整天吵、到處跑。 甚麼都好，也甚麼都不好，就是怕「閒」到發慌。

生活一直是現在進行式，沒有退休的。所謂工作退休，只是從被工作綁票的日子逃離，要了一筆贖金之後附贈大把的時間給自己回到生活。這下可好，從早上睜眼開始，怎麼「打發」時間（咦！跟時間有仇？），許多人若不是財力體力不堪負荷，沒法用， 就是被滿滿多出來的餘閒侷得不知所措，不會用。盯著電視，打開網路，群理財專家老在你面前說：悲慘的是人在天堂，錢在銀行；更慘的是退休金花完，人卻健康地活得沒了沒完。

不然，退休族成了新的投資標的：愛自己也 愛家人，一張保單讓你無憂無煩！不然股市一地震，抖落一地嘆息，尋死尋活 沒人管。告訴你如果退休金擺銀行，就是等詐騙集團來拜訪，一下子說你孩子被綁架，一下子說你涉及洗錢，他要管收你的錢⋯⋯虛虛實實膽戰心驚，退個休被搞得像驚弓之鳥。再者，突然間發現好多人關心你的健康。一堆專家熱心地告 訴你：要顧眼睛、顧膝蓋、顧頭髮、顧腦袋、顧肝、顧腎、顧心肺、顧膀胱； 要銀杏、要Ｂ群、鈣片，高鈣、低脂又高纖，要補東補西，補頭補尾，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卑微地想圖個清靜真的很難。

退休老來真的這麼凶險？

決定用「這檔事」這三個字，貌似隨意地談退休，就是因為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至於成不成就得了一番計畫，隨緣隨喜就好。因為體力、健康、經濟能力、父母、老伴兒、兒女，甚至我家漸老的狗狗都要納入計畫之中。誰也不願意搞得這麼複雜，可退休真的是一個人的事情嗎？看起來又像是個大工程。

回頭看看自己，幾年來計畫到現在，論件數或是體積，可也是整貨櫃的。

年輕時想十年磨一劍，就籌備一下寫本小說，效法十年辛苦不尋常的曹雪芹，或是十稔成書史的連雅堂，留個風雨名山事業，豈不美哉！因為遲未動筆，於是原諒自己因為工作壓榨已經志意銷磨，筆禿才盡，退則退矣，何苦為難至斯。後來由於習字幾年略有心得，想退休後教教書法，收收潤筆束脩，好歹也得個附庸風雅躋身翰墨之林；後來因無法卓然成家，自慚之餘，就暫且擱下不表。 幾年後，興趣轉向，喜歡喋喋不休，好為人師，受邀約幾場演講下來，又想若當個業餘演講家，既可以恣意闊論也有鐘點費可拿，令人期待；沒想到有天一早，見鏡中自己竟然面目可憎，言語乏味，最麻煩的是顏值不夠，也就決定打消念頭自閉鳥嘴。

其後受朋友之邀，報名導遊領隊國考，通過考試之後，繼而研習參加生態導覽，熱血了半年，風風火火地上山下海，想寓賺錢於免費旅遊之中，三番兩次下來發現這個工作條件是「起得比鳥早，比馬還會跑，吃得比豬還不好」，結論是：若我一個人玩可以，但是要帶一群人山裡 來，水裡去，人群裡鑽──明顯體力不足。凡此種種念頭，像野草隨時滋長，到處蔓延。

近二、三年，每到假日總愛一個人到海邊釣魚，水面下的鉤像是一個倒過來的問號，答案是在起竿一刻瞬間，上鉤的魚就自嘆命薄，準備嗚呼哀哉；至於脫鉤而去的魚，自然是繼續優游於海底。想想這些人情世故、工作感情， 多少心中耿耿於懷的事，莫不是嘴上的鉤，周身的網，想脫鉤而去，要靠三分決心、七分運氣。若說年輕時背負著好多的人生行李，為三餐、為子女、為父 母、為理想，為更優渥的生活而浮沉於職場，雖然不全是無奈，卻還是偶有五斗米折腰的勉強，必要時甚至一斗就可以折了，完全視市場和經濟狀況來決定。連當年老陶都不免有：「誤入塵網中，一去卅年」的無奈了，想要脫鉤除網，也只有在酒後喳呼喳呼，牢騷一下──天明繼續上班。 有時喝個小酒，陪太太種些種子盆栽，看著新生的芽綠舒展，天候和人情冷暖的感覺愈來愈清楚，老狗東東的表情我開始看得懂了，年終的橙黃橘綠 四時遞嬗更是俱足鮮明。對於追求「生命與生活的真」這件事，愈來愈不如年輕時的迫切；可生活與生命的輪廓卻愈來愈清晰。

生命其實輕得像一片落 下的羽毛，每企圖要抓住它時，任你用盡心思用力再大，卻還是屢屢撲空； 當累得躺下時，它卻輕盈地搭在你髮梢鼻尖。忽然想到「釋迦拈花，迦葉微 笑」⋯⋯如何？拈花就拈花，微笑即微笑，平平常常，有何奧妙！（南懷瑾）。我想生活也像是求道吧！

簡簡單單。 想想年輕時，前方的人生路是輻射狀的，漸漸隨著年齡增長漸呈扇形； 而今年過五十，這人生的視野，慢慢地收束成了一條筆直的路；而退休之後應該是歸結到以自己為存在的一個點吧。

腦海有時浮現出「五十而知天命」 這話，這個天命二字好像不難懂，就是明白自己性格形貌，真實看見、面對自己不鬧憋扭，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退不退休都一樣，計不計畫都可 以，只有當下最重要，握在手中的才是你的。

退休後的經濟只是表淺問題，沒有退休月給的人不知凡幾，不還是一樣每天孜孜矻矻地日升月落。就像是飛翔在海上沒有工作的海鳥，自然沒有退休問題，牠只是終身飛行覓食，直到殞落海上隨浪來潮往；也像高雄的10元自助餐阿婆每天料理招呼，看來她並沒想成就什麼，更不會有什麼退休計畫，就工作到不能工作為止；再看看那些忠實勤懇度日的百業男女，「沒空」去想退休計畫的人，反而是真正的生活實踐者，也許「無退之退方為大 退」。

退休若有計畫就去實行，沒有計畫的就照著沒計畫來過。沒了身不由己的藉口，把生活看做莫大享受，認真呼吸擁抱生活，沒了路就開路，過不去就轉彎，不再執著於有用沒用或想得著甚麼成就，人生下半場卸下工作這個人生行李，用減法過生活，退休後的人生可以輕盈又尊嚴。無愧地面對自己，人生就可以無悔，這不就是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的最終需求：自我實現。

突然想起有句頂可愛的偈語：老實念佛；容我小改一下做結論：老實過 活！

附帶：本來想趕潮流，來個雙結局，但是另一個結局實在沒啥好寫的，短得很：退休後就蒙主寵召，人生退休，那就全劇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