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回歸初心|波士尼亞‧特雷比涅

所有的出發,都是為了歸來。
在薩格列布歸零之後,為停止無止盡地凝視著失去與自己的無力,我變得很激進,開啟了連續五十多天的賣唱。
當中有些日子,我必須移動到下一個城市。而我的行動模式只有兩種,一種是先在背包客棧下榻,安頓好後便出門擺攤,另一種則是直接背著全身家當,看到合適的地方,就先擺攤開唱,其他一切看收入情況再說。如此簡單粗暴的行動模式,讓移動的日子即便舟車勞頓,也不曾撼動我的擺攤意志。
最初的兩週我精力旺盛,沒什麼負面感受,直到賺來的金錢,逐漸超過眼前所需,我便開始隱約感覺,自己只是金錢的奴隸,不是什麼吟遊詩人。
一個月後,我在波士尼亞的莫斯塔爾,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心裡頭有個冰冷的水龍頭,那水龍頭裡頭流瀉出的水,從未有任何契機讓它被關掉。當鎮上有兩名女孩在街上玩耍,看到我擺攤時前來搗亂,我在自己的尊嚴上頭,用巨大的火把點起了火,以為這便是終止一切的方法,卻從未發揮一點效用。
當自己發出的樂音,未能讓誰動容,還惹來女孩們的訕笑時,我將脖子上的口琴架往地上摔去,試圖威嚇趕走她們。兩名女孩看情形不妙逕自跑走,留下無心再唱的我,收拾攤子準備返程。
這時,一名女子卻特地走上前來,遞了一張鈔票給我,並跟我說:「謝謝你的音樂。」我啞口無言,心中五味雜陳。那夜,我反芻著自己白日的行為,逐漸感到無地自容。
隔天早晨,在晨光的柔和中,逐漸感覺離昨日困窘遠去的我,決定重拾起已兩年不曾練習的冥想。在旅行成為日常之前,我以為自己不再需要冥想,因為旅行已讓我將內心的獸,調教得十分溫馴。直到我終於願意靜靜盤腿坐著,不再去造作任何事情,才又赫然發現,自己腦海中閃現的念頭,早已如同繁星數也數不清,更別說要整頓它們。
我感覺自己簡直像是<小王子>中數星星的商人,傻傻以為每個念頭都是我的,但我其實不曾真正擁有它們。
在物換星移中,我又移動到了下個城鎮特雷比涅,在那找到了一間,價格著實實惠的獨立住所,同時也找到確實能掙錢的擺攤地點。於是我一次付清了10晚的房錢給屋主,在這優美如詩,卻不大受觀光客青睞的小鎮裡,開始安穩地生活。
我每天冥想、賣唱,在超市購買自己生活所需,在住處的廚房煮食,也重啟睽違將近一年的慢跑,順利找回一些對生活的掌控。我暫時不再隨著流去,一點一點地,把轉開的水龍頭給緩緩拴緊,不再過分胡思亂想,任由內心起伏不定。
這不緊不慢的生活步調,讓我有餘裕能持續消化,那過往的日子裡,自己的內心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才逐步釐清,北歐便車旅行中,所有發生的大好大壞,都讓我離內心的寧靜遠去。
特雷比涅的一天夜裡,曾有對約莫中年的情侶,輕輕鑿開了我的日常。當我在超市外賣唱時,中年情侶靜靜坐在旁邊聽我唱著,並在我稍作休息時與我搭上話。男子進了超市買啤酒請我喝,兩人便繼續坐在我附近聽歌閒聊,直到我賣唱結束。
收攤後,男子提起一間他朋友在附近開的酒吧,說也許我能去那裡表演,於是我便跟著他們來到了酒吧。跟老闆打過照面,也談妥隔天中午來表演後,我們便在酒吧續攤閒聊。男子來自加拿大,女子則是定居在加拿大的本地人,他們3年前在旅行中認識並相戀,之後便經常一起四處旅行。
我們暢聊了一個小時,照以往的旅行經驗,這應該會是頗愉快的夜晚。沒想到喝完兩杯酒後,男子突然說他要去買披薩來吃,竟就一溜煙的消失了。只留下我與女子坐著乾等,這時女子突然開口說:「我可以說實話嗎?」
女子說起自己與男子相處上的變化。她說自己這一年,因為體態開始發福,男人明顯對她失去興趣,而她也曾偷看了男子的手機,發現男子在臉書上,用文字撩著其他的年輕妹子,這讓她怒火中燒、痛苦萬分。
我聽她吐了漫長的苦水,她與男子生活的種種細節,從我耳際不斷流經,夜晚卻好像沒有要加深的意願。終於,她為了跟人擋根菸,搭訕起隔壁桌的年輕妹子們,但與妹子瞎聊不到兩分鐘,她再次把剛剛沒吐完的苦水,繼續倒向那些年輕妹子們。起初妹子們還稍微賞了臉,但沒過幾分鐘,便趕緊找了機會結帳,逃之夭夭。
女子看來其實沒醉,但我知道她很想買醉,我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用盡自己的耐性,跟她聊上最後十分鐘,向她確認我不必分擔方才的酒錢之後,也踏上了歸途。關於旅行的人生百態,今夜我又蒐集到了新的樣貌。
當我想像自己是那名女子,因為被輕易變心遺落,無盡地向人吐著苦水,心中不免揪緊。
那時的我,不僅對自己的核心價值所知甚少,也對這難以言說的世界感到厭離。我實現了自由,卻難以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我離開了社會體制,爬出了牆外探索,才明白即使對體制內的人來說,我也許有那麼一丁點特別,但並非超脫凡人的聖賢,只是區區一個逃兵。那一刻我藉由傾聽她的苦,暫時忘卻了自己的虛無。
但這始終存在的卑微感,仍讓我在不斷受到人們幫助時,感到無以回報。而當這無處可去的卑微不斷累積,最終我仍只得重新靠金錢與人們建立關係,讓金錢代替我說出感謝,讓金錢代替我回報人們的給予。原來金錢之所以讓人感到安心,並不是因為有了它你得以生存,而是你有了它,可以不必拋下自己所有的尊嚴。你得以藏在它身後,盲信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
當你不停凝視著這些,讓你不甚愉快的各種感受,從源頭細細挖掘它的產生,你才得以清楚看見它的樣子,願意與它共處。終至你願意,把喜愛與厭惡的界線模糊,你才總算安頓自我,真心生活。
如此這般,當我重新過上遠方另一側,回歸社會與那一如既往的日常,我那後知後覺的心靈深處,才逐漸開始跳動起來,在我耳際邊輕輕訴說:「這趟漫長的旅行,從來都是你內心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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